浮云卿笑着颔首说在理,“愈来愈发觉,我对敬先生了解浅薄。不碍事,一辈子几十年呢,有时是时间和手段去了解他。” * 风雨欲来。 敬亭颐处理过府中杂事,从前院往内院踅步时,黑漆漆的夜空中,正巧闪过一道雷电。 再抬眸,还未听得见噼里啪啦的雨声,怒吼的风声便已经强势地侵到耳里。 风刮树摇。眨眼间,干净的地面上,已经落了无数树叶与花瓣,飞快地铺成一道毯,垫在地面,一层压一层。 仍旧有叶片不迭往下落,甚至风刮进一道上扬飞旋的漩涡,侵袭着四周的乌桕与香樟。 瘆人心骨的风景,一旦落在盛夏,便会被冠上合情合理的由头。就算再可怖,只要有提供作乱的背景,仍旧会隐匿蛰伏,趁着无人防备,悄摸渗透。 有几个胆大的仆从,窥他面带笑意,不似先前那般生气状,便呵腰走近提醒:“驸马,看这天,是快要下雨囖。您赶紧回去罢,关好门窗,提防潲雨。” 言讫,又呵着腰走远。隔着妖风回望敬亭颐,发觉他仍旧站在廊下岿然不动。 小厮耳语道:“驸马这是做什么?身子本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岂不是得病上百八十日?” 另一位小厮说他不懂,“约莫就是想淋点病气,让公主心疼呢。” 阖府没什么新鲜事,最新鲜的也就是浮云卿这桩婚姻。仆从闲时总要说说这桩事,免不了出现什么风声。 这些敬亭颐并不在意。 他推开门扉,发觉卧寝里只点着一盏桕烛,昏暗不堪。 屋外的风雨声刮进屋里,他怕惊到浮云卿,赶忙合上门扉。 “快来,给你暖好被窝了。”浮云卿捂着桕烛的火苗,煞有其事地说道。 恶劣的天,被四面墙隔绝在外。榉木窗被妖风催得“哼哧哼哧”作响,窗叶拍着窗框,似一对心中愤懑的仇人,毫不留情地彼此扇耳光。须臾,指甲盖大的雨珠飞快侵袭着各处角落,屋檐潲雨,急切的雨珠被平和的檐角过滤一番,再落到地上,已是被磨光了脾气,乖巧地潲着草地。 浮云卿揿紧被角,大半身子都掖在被衾下,只留个头出来。 没吃过饴糖的小孩,但凡尝过一点甜头,心里就甜甜蜜蜜。尝过一点,比全尝完更令人兴奋,这便是初次的魅力。 浮云卿躺在敬亭颐身边,眼前不断重演那几个纯情的亲吻。 她尚不知嘴皮子碰嘴皮子,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明明仅仅再简单不过,却被她品尝出千百种滋味。 唯一一盏桕烛被吹灭,屋内旋即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浮云卿睁眼再闭眼,左扭扭,右转转,毫无睡意。借着盈盈月光,偷摸窥着敬亭颐的脸色。 他的睡姿死板呆滞,正面朝上,两手老实地放在肚前。用那守规矩的睡姿,与她划开一条河。 听及身侧窸窣的动静,敬亭颐慢慢睁开眼。 月光撒在半面床榻上,安静的卧寝里能清晰听见浮云卿翻身的动静。 “睡不着么?”他问道。 浮云卿点点头。 尽管熟睡后,俩人会心照不宣地抱在一起,共享一个暖和的被窝。可在彼此尚还清醒时,俩人都保留着体面,甚至有些拘谨。两具身离得八百里远,中间再睡下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浮云卿把被窝朝敬亭颐那处挪了挪。自己为那个单纯的吻害羞,也想瞧瞧,敬亭颐是否跟她一样。哪知窥见他面色澹然,同往常没什么不同。 (跪求审核放过,准备做手术,实在没时间修文了。求放过。) 敬亭颐拍拍她的背,“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罢。” 浮云卿笑弯了眼说好呀,“敬先生,你像无所不能的百宝箱,每每遇见难题,找你准有办法解决。” 敬亭颐听她这番生动形象的形容,连连叹她读书用不到正处。但凡写诗时能用上这般精妙贴切的词,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被贤妃传入禁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要哄好浮云卿,需得时刻顺着她的脾气。或许哄之前,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仍要大胆地做。这便是他悟出来的,只对浮云卿生效的道理。 要哄她,就要充分发挥身上的母性。母亲能做的,他要做。母亲不能做的,他也要做。 既然尚还尽不了驸马的职责,那就先做她喜欢的“男妈妈”,把她哄睡罢。 这时浮云卿倒矜持得紧。 敬亭颐越过她的被窝,一把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嗳,我好不容易才把被窝暖热!”浮云卿扒出头,虽说着埋怨人的话,可眼神却不听话地往敬亭颐胸膛上瞄。 “我给你暖被窝,或者说,你来给我暖被窝。”敬亭颐看着她的发旋,一面把被窝掖紧,拍着浮云卿的背。 “我没事。”敬亭颐说,“若晚间哄睡这件事都坚持不来,还有甚脸面做驸马?” 这晚,浮云卿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明明故事结局她能猜到,可这些故事被敬亭颐讲出来,总能让她耐心地,好奇地听下去。 挨近敬亭颐的那只耳朵,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另一只耳朵,则听着屋外的风雨雷电声。 很割裂。 一方是温香软玉怀,一方是摧枯拉朽势。她窝在敬亭颐的怀里,万事不用愁。可离开敬亭颐的怀抱,要独自面对尘世。 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枕头上,“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离别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离开她。 敬亭颐不带犹豫地摇摇头,“当然不会。驸马是什么?驸马就是要围着公主转,想法让公主开心,想法去除公主的烦忧。我是为你而来。” 浮云卿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欺瞒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对她做瞒。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复,只是抚着她的脑袋,一下比一下重。 欺瞒,他做过许多次。但仍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不叫她发觉,那就不算欺瞒了罢。 “当然不会。” “拉勾。”浮云卿固执地扯起他的手,小指交缠,大拇指按章。 敬亭颐笑得无奈。任她扯着自己的手,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拉勾盖章。仿佛只要盖过章,任何一场离别都不会到来,任何一场欺瞒都不会降临。 罢了,随她去罢。 “敬先生,那我睡了哦。” 浮云卿友善地提醒了一声。 敬亭颐颔首说好。 别看她眼下乖巧地侧身屈腿歇息,大半夜可是会顽皮地踢开被衾,蹬着腿将被衾掀翻。 他呢,本就睡得浅,一有动静便会醒来。只得认了命,给她把被衾捡起来,给她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 然而这些,浮云卿向来不知。 * 次日辰时,珍馐阁。 敬亭颐给浮云卿夹着菜,浮云卿给敬亭颐倒着茶。俩人恩爱得像一对老夫老妻,倒叫卓旸看得傻眼。 禅婆子不管他们之间的小九九,依旧当着勤快的劝学工。 “公主,上晌是背诵课,下晌是打拳课,晚间有一个时辰的练字课。您学习需得劳逸结合,天渐渐热了,出的汗会比往常多。记得多喝水。” 浮云卿笑着说知道。往常听及禅婆子提醒,常是皱着眉头不耐回应。今日却觉着这话说得真是好。 再扭头,却见敬亭颐一脸吃痛模样。 霎时眉眼耷拉下来,“敬先生,你怎么了?”
第52章 五十二:同道 ◎去哪都带上他。◎ 昨晚她只偎着敬亭颐和衣而睡。 谁也没碰谁, 怎么就痛了呢? 她睐及敬亭颐拧着眉头神色凝重,与往常那处疼起来的模样大体一致。 难不成这还能复发? 正犹豫时,便见他身形晃了几下, 踉踉跄跄,脊背快要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成几段。浮云卿手忙脚乱地搀住他, “敬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言讫,抬眼朝禅婆子吩咐道:“快去请大夫过来一趟。” 禅婆子二话不说,快步走出阁楼。浮云卿只恨不能给婆子身上添一道鸟翅膀, 催着她迈大步, 一面竭力搂住敬亭颐的身,把他往自己怀里揽。 卓旸本想这约莫是敬亭颐演出来的把戏, 直到看他眼神涣散,唇色发白,倏地反应过来。 “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卓旸解掉垂在蹀躞带上的一个小囊袋, 掏出囊袋里的玉瓶, 扔到浮云卿手里。 “喏,取出三颗药丸给他吃。” 浮云卿来不及多想,连忙揪开瓶塞,将一盏茶与三颗药丸递给敬亭颐。 药劲起效慢,等大夫踅来,敬亭颐脸色仍未缓和。 大夫心里一惊,躬身从药箱里拿出针灸包。先把了一阵脉,指腹底下脉象平稳。又开口问起敬亭颐, “往常有阵痛的症状吗?都是哪里痛?” 敬亭颐摆摆手, 揪下大夫扎的两根针, 反握起浮云卿冰凉的手。 “不是大事, 老毛病而已。” 浮云卿愕然回:“什么老毛病?” 卓旸“啧”一声,心想公主果真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他开口解释道:“有一年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自那时起,落了病根,慢慢变成今下这副病弱模样。时不时阵痛一番,说不清哪里痛,来得快走得也快。找过好几位名医看,都说旧伤未伤及心肺,不会致命。” 大夫随即附和说是,“小底给驸马开几副疗养身子的药。药分两类,一类需在病发后服用,一类则需在病发前服用,断断续续用上几月,虽不治本,却也会尽可能地减少病发的次数。” 治病方面,浮云卿是个万事不懂的门外汉。听及卓旸与大夫的话,她才舍得吁口气。 幸好不致命。她刚刚尝过甜头,心里想循序渐进,期待着把甜头吞噬殆尽。大业未成,人却死了,那怎么成? 她给敬亭颐淪盏茶,轻声责备他,“这事为甚不跟我说?” “不是大事。”敬亭颐安慰地笑笑,“人都想报喜不报忧,何况臣这也不是忧。” 浮云卿无奈扶额,“你这叫不真诚。有什么事都隐着瞒着,那怎么行?再说,你怎的变称呼了?” 话落,倏地想起昨晚她也问过他,为甚称呼要来回变。 他只意味深长地说句,“原来您喜欢这样的。” 她的确喜欢这套称呼。 她是君,他是臣。可天底下没有哪家的君臣似他们这般亲昵。他是最虔诚的臣,一边虔诚地供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折磨她。这种反差一把点着了浮云卿心底的火。 但眼下哪是说这些暧昧事的时候。 浮云卿佯作恼怒,拍着敬亭颐的小臂,斥他胡闹。 见他渐渐缓和了眉头,想是吃的药丸见了效。 待大夫走罢,浮云卿把杌子搬得离敬亭颐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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