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骂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气爽的天气,热闹的人群,酣畅淋漓的赛事,一切堪称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来。她仰头看滚滚浮云,总觉风雨欲来,这里要变天了。 甚至,变的不仅仅是天气,任何一场局面,任何一个人都会变。 敬亭颐窥及她略微僵硬的动作,猜测道:“是不是骑得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但凡骑过马,心里都清楚。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然而即便他说得隐晦,浮云卿还是羞红了脸。 她扯着敬亭颐往营帐里去。 贵人们都有一座专属的营帐,供换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轮又一轮的赛事仍在举行。 男女混打马球赛事是今日诸多赛目里,最精彩的一项。看点多,难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与小官人都会避开这项赛目,继而参加接下来一些简单的赛目,譬如投壶蹴鞠。难度不高,赢的几率大,丢人的几率小,大家都喜欢这样的赛目。 球场喧哗的声音,隔着数道帷幔,仍能清晰地传到营帐里。 这厢敬亭颐拿来一盒药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见浮云卿四仰八叉地窝倒在长榻里。 她翻滚来,翻滚去,时不时地“哎唷”一声,时不时地叹口长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晌绕着马球场跑了数圈。 想及跑圈,浮云卿撑起身,问卓旸去了哪里。 “先前在马球场,光顾着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这一座营帐,也就是说,在今日的赛事结束前,咱们仨歇息,都只能在这座营帐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马球场,他走丢怎么办?” 敬亭颐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认路不识字的小孩。那么大的人了,难道长眼纯是出气用的吗?放心罢,他会回来的。他这个人,喜欢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会折回营帐。您无需担忧。” 浮云卿说那好,“我先睡会儿。等卓先生来,记得叫我一声。” 果然累得紧,话刚脱口,人就已经睡熟了。 敬亭颐拉好营帐,坐在长榻边,揿着一盒药膏不知所措。 他本来给浮云卿搽药,再一想,那两个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让浮云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药,不甚方便。 敬亭颐又想,既然俩人谁上药都不方便,那干脆传唤个心细的女使来罢。然而这声提议还没来得及说,浮云卿就岔开了话头,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萧绍矩的营帐里,商量着燕云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说,敬亭颐也不想叫他回来。 好不容易盼来个与浮云卿单独相处的好时候,敬亭颐不愿把这大好时机拱手让给旁人。 歇了半晌,忽听内侍明吉在帐外唱喏。 敬亭颐掀开帐帘,“什么事?” 明吉虾腰回话:“驸马,已至午中。官家召贵人们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边驻足半刻,观看水戏。” 敬亭颐颔首说好。睃及明吉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又冷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仅仅冷了话声,便能令明吉抖成了个筛子。 “驸马,小底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叵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您说。”明吉再呵腰,从窄袖里掏出一封信,“这处人多眼杂,小底想说的,都在信上写着。” 敬亭颐接过信,不以为然,“你能冒着人多眼杂的风险来此处,反倒说明,这件事还没要紧到一定程度。” 明吉说是,转身欲走,又被敬亭颐叫住。 “明吉。”敬亭颐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七岁净身入禁中,改名为‘明吉’。七岁之前,你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罢。” 明吉身子一僵,尽管他心里清楚接下来敬亭颐会说什么话,可面上却仍作听不懂的神态。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么,芾塬。”敬亭颐揿着信,揣度道:“你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你记不清原来的名字,那我就帮你记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寿春芾氏,是大都最显赫的贵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后人,明吉也是。 若真论起来,卓旸与明吉,是远方表亲。 明吉入禁中前做过什么,敬亭颐不在乎。入禁中后做什么,敬亭颐也不在乎。贵胄世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随着前朝国度一起覆灭了。富贵只在一瞬,是虚无的身外物,多谈无用。 这番话,意在点出明吉的双重身份——他是前朝贵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朝人。 这个前朝人,与当朝谋逆势力勾结在一起,甚是失礼。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乔推诿,将敬亭颐引至一个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颐身姿颀长,明吉仍要抬头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样?过去那些富贵日子,再也不会降临到小底头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辈子,不是小底所愿。小底弃暗投明,追随韩小官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换作是您,想必也会与小底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追随谁,投奔谁,替谁做事,这些我不在乎。”敬亭颐欹着墙,大半身子隐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携着一阵阴森的风,骤然扑到明吉身侧。 明吉起一阵恶寒,“您在乎什么?” 敬亭颐避而不谈,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我要你帮我查件事。” “什么事?”明吉本能地发问。内侍整日干着伺候人的活儿,久而久之,养成了顾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进身,天长日久的,会不断凿着身骨,腐蚀着心。 明吉心里泛起悲凉之意,他不后悔净身入禁中。那时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静了。再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复述复国的好,没人逼他联络各方势力,游离勾结。 有些人,一旦出现,便会引起旁人的无限遐想。敬亭颐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颐一眼,明吉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枯败覆灭的国度。大历覆灭时,他们这辈年青人还未曾降世。仅存的印象,都是经长辈一遍又一遍的复述而留存下来的。 故而这辈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没有旁的心思。感慨着,当年的贵胄世家,七零八落。贵女充妓,汉子刺面充军,惨的变卖为奴隶,好一点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当年的贵人,约莫只有敬亭颐爬得最高。 明吉补充道:“若您是想劝我归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说了。小底投奔韩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话,小底想借着谋逆的风,东山再起。只能谋逆,才能图存。小底不投奔他,难道还要投奔驸马您吗?再说,就算您有谋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驸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吗?” 敬亭颐把玩着手里的信笺,说当然不是。 “我想让你查一桩案。你要查清,当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谁。” “凭什么帮您?” “凭直觉。”敬亭颐卸下蹀躞带上坠着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将信笺烧成灰烬。 眨眼间,工整的信笺化成数抹黑齑,被风卷起,悠扬地飞出苑墙外。 敬亭颐笃定地说:“你会帮我。哪怕什么报酬都没有,哪怕代价惨重,哪怕功亏一篑,你都会帮我。” 明吉被他身上这份镇定澹然深深震撼着。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嗫嚅问:“为什么?” “我会给你想要的。”敬亭颐说,“我不介意你为韩从朗做事。韩从朗能给你想要的,但这远远不够。你心里还存着其他事,就写在那封信里。你请我帮忙,因为你猜,我也会有求于你。你猜对了。” 所以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帮敬亭颐查投毒案,敬亭颐帮明吉完成心中所愿。 活了二十余年,今日明吉才见识到,什么叫运筹帷幄。 明吉点头说好。他看着敬亭颐,心里竟荒谬地想着敬亭颐黄袍加身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往往递去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颐的意图。敬亭颐在做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骗进去。 移脚前,明吉难捱心中疑惑,出声问他:“值得吗?” 这出戏,几欲要耗尽敬亭颐的全部。下注豪赌,当真值得吗? 敬亭颐敛眸,将火折子别回蹀躞带上。扽扽衣袍,自阴暗处踅出。 “值得。” 戏与豪赌,都是为了浮云卿而做。兴许真相大白时,她会恨他怨他。但自他选择这条艰险的路后,他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 总有一日,浮云卿会明白他的苦衷。 会明白他先前说过无数次的那句,“我是为你好。” 比及踱将营帐,浮云卿已经趿着鞋起身,简单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没跟来,浮云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觉拘束。 问婢子:“驸马去哪儿了?” 婢子摇头说不知。 问婢子:“待会儿琼林苑有什么安排?” 婢子仍旧摇头说不知。 十分无趣。 浮云卿心里骂着不厚道的敬亭颐,竟然把她丢在营帐里不管不顾! 她想,等着瞧,再见面,她定要狠狠教训敬亭颐一番。 不想甫一转身,便见敬亭颐掀起帐帘走近。 浮云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认,容貌与身姿相当重要。 再伟大华丽的辞藻,也没办法形容出敬亭颐这张脸。干脆用最简单直白的词概括,俊俏,帅气,锋芒内敛。 敬亭颐踱着方步,衣袍下摆被步子踢得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步子稳健,两条腿打得直,隐隐可见袴子下的肌肉。踱方步的人,常常会把脊梁骨挺直,看起来像棵劲劲的青松。 一张俊脸配上优雅的姿态,这样谪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会被世人怜爱。 而今,这位谪仙是她的。 心火上窜到喉管,又被浮云卿给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里了?”浮云卿提着衣裙,踱到敬亭颐身侧,好奇地问他。 敬亭颐捻起浮云卿一撮凌乱的发丝,撩至她耳后。 “您在营帐里歇息,臣怕打扰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敬亭颐牵起她的手,“您歇息时,官家传话,先去看水戏,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 “水戏?金明池的开池水戏,不是每年开春举行么?怎么,为了撑场面,今秋又办了一次?” 敬亭颐说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颐亲自操刀,给浮云卿挽好时兴的芭蕉髻。再从妆奁盒里取出簪珥,插在规整的芭蕉髻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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