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但总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气。 浮云卿看她瘦小虚弱,一时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敬亭颐教过的契丹语,“你还好吗?” 契丹语带着北地粗犷的气息,话出说口,浮云卿都觉自己的嗓音低沉几分。 不仅粗犷,还得卷舌弹舌。这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因此瞧见耶律行香毫无反应,浮云卿还当是她自己说的不标准,没让人家听懂。 于是又沉声问:“你还好吗?” 不料耶律行香却用中原官话回:“我很好,谢谢你。” 发音很标准,像萧驸马那样。 浮云卿满心惊讶,“原来你会说中原官话。”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耶律行香还是倍感羞赧。黄面遮挡住她绯红的脸,她心慌得扑通乱跳,只能握紧手里的青篦扇,让自己冷静下来。 耶律行香感觉自己像个另类。在这里,只有她化了黄面黑吻妆,只有她穿着左衽袍。她本就怕生,今下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不知所措。 身旁的公主,不迭陪她说话。耶律行香抬眼,这个公主当真美丽。 辽与定朝时兴的美不同,辽喜欢健壮的女人,而定朝喜欢婉约的女人。 尽管如此,耶律行香依旧确信,就算这个公主站在辽国的土地上,依旧会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得跟下凡仙女一般。 耶律行香觉得这个公主,与她见过的所有定朝人都不同。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浮云卿颇感惊喜,心里夸着自己真会为人处世。看看罢,她竟能让沉默的耶律行香开口问话。 浮云卿放缓声音,“浮云卿。浮、云、卿。” 耶律行香没听清楚,因问:“你叫呼延清?” 浮云卿摇摇头,伸手指着天边浮云。 “我姓浮,名云卿。‘浮云卿眼见,富贵非吾愿。’念这句诗,就知道我的名囖。或者看看天上的浮云,或许之后再看浮云,你就会想起我。”浮云卿说道,“呼延清……这个名字也好听。太.祖朝,有位名将叫呼延赞。这个名字,还能叫我沾沾名将的喜气呢。” 浮云卿知道,于耶律行香这般怕生的人而言,念错名字其实是件尴尬又难堪的事。 所以她竭力安慰耶律行香。 先前敬亭颐曾指着她惨不忍睹的考卷,耐心说道:“这或许是某道题的答案,但却不是这件题的答案。” 而今,她把这句话,赠给耶律行香。 “我记住了。”耶律行香乖巧地点点头,继而指着浮云卿头上的白角冠,“你的花冠很好看,但看起来很沉重。” 浮云卿说是呀。她能看出耶律行香眸里的向往,悄咪咪凑近问:“你喜欢这顶花冠吗?禁中还有一顶白角冠,喜欢的话,我给你带来。” “我喜欢。”耶律行香紧紧揿着青篦扇,踌躇说:“但我只想要你头上这一顶。” 她只要浮云卿戴过的。 就像在野外,要选虫啃过的果子吃一样。别人用过的,安全。这是耶律行香打小被教的道理。 然而在浮云卿心里,将戴过的花冠赠给旁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事情。自己用过的,当作礼物给旁人,谁接受得了? 不待浮云卿开口解释,耶律行香便搭腔回道:“你知道么,在辽国,时兴吊尸葬和厚葬。吊尸葬,就是人死之后,把尸体挂在树上几月或几年,待尸体风干后,再挪进棺椁。某一日,我也会这样。我想,人吊在树上那么久,挪进棺椁时,脸身肯定就糟得不成样子了。我想,我死后,殓装得有金覆面和银网衣,这样我糟糕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吓到外人。” 听及耶律行香的丧气话,浮云卿连忙呸呸几声。 总算体会到大人听见小孩说“腰疼”时候的心境了。 “好好活着,什么死不死的,不要再说了。活人不要想身后事,你得活得长命百岁。”浮云卿怨道。 浮云卿的反应,和耶律行香的长辈与婢女的反应一样。 她们都觉得不吉利,让她不要再说了。可这就是事实啊。 “浮云卿。”她不甚熟稔地念道,“你知道我与驸马是亲舅甥罢。他是我的亲舅舅,是我母亲的兄长。在辽国,耶律氏子女只能与萧氏通亲。舅甥成婚,不算近亲。我们也不讲究近亲不近亲的。但在定朝,舅甥是近亲,会被人视为□□。我认为定朝说得对,我们是□□,是活不长的。” 就算有浮云卿相伴,耶律行香仍觉她自己另类。 遐暨定朝,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萧绍矩是亲舅甥。他们鄙夷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希望自己与萧绍矩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又清楚地知道,舅甥结合是原罪。 她的思想不同于无知的契丹人,可就算明白,还是要与萧绍矩成婚。 何况,她深深爱着她温柔强大的舅舅。 她是罪孽,可遇见浮云卿这般灿烂的光束,仍想摘点光束,带进坟里。 “我喜欢你这顶花冠。”耶律行香诚恳说道,“你愿意把这顶花冠给我吗?我有钱,可以把这顶花冠买下来。” 言讫她就开始摘手上的金戒指,摆在浮云卿面前。 “我很喜欢,可以吗?” 浮云卿睐着耶律行香,她总算知道耶律行香像什么了。 像一只即将蜕变的蚕蛹,抽丝剥茧,奋力挣扎。 最终她蜕变成了一只美丽耀眼的蝴蝶,可她已没有力气再去飞翔。只能躺在叶片里,依旧美丽,但满是疲倦。 浮云卿说当然可以。话音甫落,便见耶律行香笑弯了眼。 浮云卿怔忡地看她的笑颜。一张冷淡的脸面上,竟然能升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你笑得真好看,你要多笑笑。”浮云卿接回思绪,“再说,谁说你活不长呢。” 她掏出一纸药方,摆在耶律行香面前。 “喏,这是治病的药方。敬先生说,你与萧驸马是他的好友。他拜托我,向我的好姐妹,寻来这药方。” 治什么病,敬亭颐没与她说,浮云卿也没有多问,不过她能猜出病因。 一半是因舅甥近亲成婚,一半是因耶律行香生来羸弱。另一小半,是因辽地环境恶劣。刮风下沙,果蔬少,干净水也少,人常居住在那里,再强壮的身子也会饱受摧残。 当然,她没资格站在高处,指责耶律行香的家国。 仅仅给她打包票说道:“这个药方,能治好你的病。” 其实睇见浮云卿拿出药方,耶律行香并不信这纸药方能治好病。 可听及药方是敬亭颐委托浮云卿要来的,耶律行香忽地就愿意相信这番话。 她相信敬亭颐,她知道能让舅舅甘心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行香收下药方,折好放在窄袖里。 俩人又搭着话聊,未几,便见对面男郎都站起身,伸胳膊蹬腿。 浮云卿漾了漾缭绫,乌压压一群人里,她一眼就能望见敬亭颐。 喧哗声被耳朵挡在外面,隔着老远,浮云卿与敬亭颐遥遥相望。 此时此刻,他们不在彼此身边,却依旧能隔着旷野的风相拥,听得见彼此稳稳的心跳声。 浮子暇踅及浮云卿身旁,先向耶律行香道万福,又朝浮云卿说道:“小六,咱们该去换衣裳了。玳筵嚜,时间短,毕竟大家专程来琼林苑一趟,也不是来用膳的。吃得饱了撑了,活动不开。待会儿第一个要比的,是男女混合马球。快去换身轻便的衣裳罢。” 浮云卿说好,叫浮子暇先走。 待棚下的人几乎都走远后,浮云卿将白角冠摘下,递给耶律行香。 花冠一摘,她就从比耶律行香高一个头,变成只比她高两指。 “我们一起去换衣裳罢,行香妹妹。” 虽然耶律行香看起来,并不需要换衣裳。她身上的窄袖袍,防寒又轻便,正适合骑马涉猎。 “妹妹?”耶律行香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的生辰在小满。我比你大几个月。” 浮云卿满脸惊诧。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年龄竟然比她还要大。 浮云卿认命说好罢,“那叫你行香姐姐?” 耶律行香说不必,“什么缀称都不用加,我喜欢简单一点。” 斜眼瞥见萧绍矩在等她,耶律行香说:“你去换衣裳罢,我在这里等你。” 浮云卿朝她递去一个我都懂的眼神,说那好,转身踱至换衣裳的帐里。 这厢萧绍矩见耶律行香抱着一个奢华的花冠不放,招招手让她过来。 “舅舅。”耶律行香费力举起沉重的花冠,“我喜欢这个。” “这不是周国公主戴的那顶吗?”萧绍矩将花冠放到桌上,继而搂住耶律行香瘦小的身。 “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再等我两年,等我掌稳政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舅舅,你已经给我更好的了。”耶律行香将药方塞进萧绍矩手里,“我们还有希望。” 俩人说着契丹语。有情人在一起,就算说着粗矿的契丹语,依旧含情脉脉,委婉动听。 后族萧氏,世代辅佐皇族耶律氏。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萧氏族人掌权。萧绍矩能走到今天这步,是混乱动荡的时局造就,也是他该得的。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有耶律行香知道。 耶律行香扣紧他的衣袍,“舅舅,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喜欢这顶花冠,我喜欢花冠戴在她头上的模样,也喜欢花冠戴在我头上的模样。舅舅,我喜欢这个公主。我想,秋猎后,我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想留一顶花冠,这样回了辽国,我想念她的时候,就看花冠。” 她摇了摇手里的青篦扇,“就像,我想舅舅的时候,会握紧扇子。” 比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出来,正好碰见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俩人犯黏糊,一时不好打搅。 眄视一圈,恰好见敬亭颐站在不远处等她。 浮云卿唤来一位仆从,让他告知那俩人,自己跟着敬亭颐走,不必等她。旋即奔向敬亭颐怀里,“敬先生,我把药方给行香了。” 敬亭颐说好,牵起浮云卿的手往马球场走。 “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说。 玳筵上大家拘谨,可一到宽敞的马球场,大家都系好攀膊,锋芒毕露。露怯的,不愿参加的,也不勉强,寻条杌子坐着观赛就行。 官家换好衣裳,躺在圈椅里,悠闲地呷茶。 赛事全程由太子与通嘉操心,他乐得清闲。 圣人劝:“萧驸马都准备上场呢,您不去,怕是不好看罢。” 官家唉声叹气地回:“萧驸马今年三十四,正值壮年,是烜耀能力的大好时候。朕呢,朕大腹便便,身材臃肿,不上场,是留个颜面。” 贤妃踅来,嗤笑道:“知道臃肿,就少吃点肉,多起来跑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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