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一经送出,程枭就急切地冲上前攥紧皇帝的衣领,逼问道:“解药呢,交出来。” 他一动作,殿外的禁军当即提着武器,刀锋直指他的命门。 对峙间,皇帝笑道指了指不远处升腾起的黑烟,身旁太监嘲讽着说:“陛下遵守诺言,自然会将解药交出,只是不知使臣前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来得及看见剩下一层灰?” 程枭眼中的骇意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忪开皇帝的衣领,回过头看向被火舌吞噬殆尽的数颗药丸。 易鸣鸢跟在他身后跑向炭盆,里面通红一片,正中央的药丸已然没有拯救的余地。 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没了。 “和朕斗,你们还不够格。” 在此情此景下愉悦起来的皇帝,颇有兴致地在殿中说起曾经收用左秋奕的往事,“左家那小子策论写得好,是个当翰林的料子,可朕的朝廷中缺的不是文官,而是能打仗的将军。” 左秋奕和他爹一心盼望着远离战场,可皇帝面上答应,心中却从没想过遂他们的心意,他暗地里差人砍断他的手臂,再用迷药将这件事推给易丰父子,接下来只需要坐享其成。 不得不说,左秋奕勉强算是一条聪明的狗,死前还留给了他一个身中剧毒,能够轻易拿捏的和亲公主。 易鸣鸢抿紧嘴唇,难怪。 难怪她听左秋奕责怪哥哥时会感到奇怪,原来砍断他手臂这件事压根就不是哥哥做的,这位帝王心狠手辣,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左家父子不过是他手中两枚轻飘飘的棋子。 “天下群雄逐鹿,匈奴同样攘夺各方,”皇帝话语中饱含着一腔统一天下的野心,“既斗就要斗个彻底,不打得你死我活,朕枉为大邺之主!” 在他仰天豪言之际,易鸣鸢冷不丁道:“西羌和南疆,三日前已经退兵了。” 其实早在他们三方使臣踏入广邑的那一刻起,后方的将士就已经开始向后撤退了。 以猛攻打法让邺国以为他们兵力充足,全然不在意这种打法的损耗,给他们造成实力雄厚,试图蚕食中原疆土的假象,实则举三国之力,要攻下整个邺国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匈奴需要数量庞大的粮种以便耕种;西羌想让中原和草原开通互市;南疆不想再受到邺国时不时的骚扰,简而言之他们结成同盟,再一次像一年半前那次一样,诈了邺国一笔。 听后,皇帝心神俱怔,要是两国早就打算退兵,那他刚刚送去匈奴的那份丰厚的和谈诏书,又算什么? 当初被自己随手塞给匈奴的和亲公主,竟然搅弄出如此巨大的风云,他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跌坐在硬邦邦的龙椅之中,哑声道:“你赢了。” 易鸣鸢摇头,如今她与程枭虽然全身而退,但一年来的殚精竭虑,食不安寝同样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没有赢,我只是活下来了。” 【终】晋江文学城首发 数日后午时 阵阵暖风拂面而来, 窗外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可易鸣鸢的状况着实说不上好, 她躺在床上呼吸短促, 狼毒的侵蚀让她甚至没有办法坐起身来。 “带我回草原, 我不想死在这里。”易鸣鸢紧紧攥着程枭的手, 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 想到一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她拼了命地跑回庸山关, 想回到亲人身边, 如今时过境迁, 她只盼能离开魔窟般的邺国,葬在无边无际的莽原之下。 程枭是很少掉眼泪的,但这次他眼眶通红,闭目间两滴晶莹砸在交握的手上, “不, 不……” 他富有满腔悍勇, 命悬一线之时总觉得人定胜天, 靠自己和身后的兄弟们足够逃出生天, 可此刻易鸣鸢躺在床上, 他失去了所有的傲气, 夜夜企盼诸天神明,不论是长生天抑或是中原信奉的仙家,是谁都好。 只求能放过他心爱的姑娘一命。 程枭颤着手把放过锦葵药糖块的布兜子内部刮了又刮,试图用残余的粉末再为易鸣鸢续一两天的光阴,“别怕阿鸢, 我再去请大夫,一定能治好的。” “别白费力气了, 程枭,”易鸣鸢吸吸鼻子,制止他徒劳无功的动作,皇帝老儿特制的毒药,又岂是寻常医者可以解的,她自问没有遇见神医的气运,便不再苛求一场奇迹,“你在这里陪我就好。” 毒性已经蔓延至于脖颈,她极其缓慢地说着打好腹稿的遗言,生怕明日就醒不过来了。 “……阿妍教我的话对老皇帝没什么用呢,回去我得托梦说说她,让她重新编点讽刺之语烧给我,否则我在下面受欺负可怎么好?还有玛麦塔最爱吃我做的糕点了……” 她把身边的一群人都念了个遍,末了还抬眼冲程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所有人里,我最放心不下你,所以程枭,我们……” “殉情”两个字在说出口时打了个旋,还是被易名鸢吞回到嗓子里,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谁料程枭早就动了以身殉葬的念头,他声音哽咽,弯下腰将人抱进怀中,他说过,从她年少时救下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钱财,性命,一切都由她完全掌控,“我陪你,我陪你走。” “真好,那我就死而无憾了。”易鸣鸢轻轻蹭着他的肩膀,她贪恋程枭身上的温度,从深秋到寒冬,他的怀抱总是温暖如初。 时间仿佛给二人辟出一片宁静的空间,留给他们在生命的尽头互诉衷肠。 直到一道尖锐的声音在驿馆外面响起。 “放开我,我要见易鸣鸢,我有东西要交给她,救命的东西你们懂吗!听不懂人话的废物,滚开,我让你们滚开!易鸣鸢——出来,出来啊——” 程枭带来的几十个匈奴将士轻而易举地将硬闯的人堵在馆外,可刺耳的声音却惊扰了屋内的二人,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捂住不速之客的嘴,为首的用异族语吩咐道:“捆起来,丢出去。” 易鸣鸢蹙眉,恍惚间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轻拍程枭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她是不是说‘解药’了?我们去看看吧。” “嗯。”程枭同样不肯放过任何解毒的线索,伸手打横抱起她,朝着屋外走去。 左姑娘被扔到地上,后背剧痛无比,但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执拗地继续大喊道:“放我进去!易鸣鸢!易……” “我在这里,阁下找我有何事?” 易鸣鸢记得父兄出事之后,事闲愤懑的贵胄们总是找机会羞辱她,不时寻个名头把她咒骂一番,她那时总是低着头装听不见,因为沉默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失去兴致,从而放过她。 最重的一次是左姑娘,也就是左秋奕的妹妹拎着鞭子进了易府,她抬头躲避,匆匆瞥到过左姑娘的容颜,虽然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腰间挂着的棕红色鞭子却做不得假,“好久不见。” 从皇宫中出来之后,程枭就派人在京城散播易丰父子被冤枉的传言,传言一出便沸沸扬扬,很快穿到了京城各处,不到半月的功夫,易家便改换了从前的恶名。 有心者听到后各处打听求证,终于发现尘封已久的真相。 左姑娘瞠目结舌地看着易鸣鸢瘦削的样子,欲语泪先流。 她后悔当初打她咒她,后悔抢走她的未婚夫婿,后悔嘲弄她嫁给老单于的命运,曾经不可一世的将门小姐杵在原地,嗫嚅着嘴唇说:“易家被冤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 屋内 三个被临时叫来确认药效的大夫已然离开,他们仔细查验之后都说这药非但无毒,还很有可能解开病人身上的毒性,得到这个答复的程枭才放下一点,亲眼看着易鸣鸢吞服下苦涩的药丸,焦灼地等待解药起效。 漫长的时间里,他分神睨了椅子上拘谨的左姑娘一眼,若她所言有假,他一定会在顷刻间杀了她。 良久,易鸣鸢双臂渐渐恢复知觉,重新活过来的喜悦盖过所有的情绪,她激动得想要站起来试着走两步,一不小心差点跌坐在地。 “小心。” 程枭手臂一揽,她借助程枭接住她的力气,试探着站直身体,脚尖在地面上轻点,脸上绽开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我好像没事了!” 她说罢还想要蹦起来跳两下,身旁的男人却没给她这个时间,有力的怀抱箍到了不容呼吸的地步,程枭嗓音嘶哑道:“太好了……” 滔天的欢悦挤进他的大脑, 顾及着还有个外人在这里,他们抱了没多久就分开了,易鸣鸢客套地对左姑娘点点头,“见笑。” “易鸣鸢,抱歉。” 左姑娘性子风风火火,凡事从不憋在心里,她下颌绷紧,提起裙子在易鸣鸢脚边跪下,直挺挺地磕下去,坦言道:“那时我误以为是你大哥砍断我哥一臂,我不能杀去边关把他千刀万剐,只能把怒火发泄在你身上,谁知通敌叛国,伤人致残,这些都是假的。 另外,是我心仪汪朗,把你和他的婚事生生夺走,当日我还为他二话不说退亲而志得意满……我早该料到他这样的见利忘义之徒,能弃你自然也能弃了我,前日我已经与他和离断义,现在多说无益,终究是我家对不起你家,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将门虎女也有自己的血性,三下之后,她额上淌下温热的液体,“这药是我今早在我哥书房中发现的,他做事总喜欢留后手,你放心,这必定是真的解药。” 易鸣鸢心下不忍,受完她的赔罪后赶忙把人扶起来,将心比心,若是有人伤害自己的亲人,她说不定也会做出跟左姑娘同样的行径。 二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悲哀,左姑娘先打破僵局,松开易鸣鸢的手臂说:“我祝你今后顺心遂意,与我永生不见,我走了。” 踉跄的背影在目光中渐渐缩小,易鸣鸢缓缓开口,用听不见的声音说:“也遥祝你平安。” *** 回程的路上,易鸣鸢和程枭先去了庸山关。 三个盟国并没有把打下的几个城池拱手送还,和谈时压根没提到这一项,因此在几个国主的合计之下,邈河以南距离草原最近的两道关口归属匈奴,其中之一就是庸山关。 将父兄的头颅光明正大地从城门上取下,易鸣鸢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亲手为他们立碑,母亲的骨灰也被她带回来了,三人埋葬在一起,一家人总算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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