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承嗣还想用曾经的经历威慑我,可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韦团儿了。 他微愣片刻,被太后的轻咳惊醒,忙俯身行礼。 太后轻扫一眼,只抬了抬眼皮,便问道:“刘祎之的事,查清楚了么?” “禀太后”,周兴正要开口,武承嗣忙抢了话回道,“刘祎之与凤阁舍人贾大隐私议太后临朝,妄言太后归政,实在是居心叵测、扰乱朝纲,太后万不可饶过他!” “圣人贤明,归政本就理所应当。我也曾数次下诏归政,只是圣人总以身体羸弱为由上表请辞,我才不得不辛劳至今。刘祎之所言句句在理,有何扰乱朝纲之心呢?”太后面容放松,饶有兴致地问武承嗣。 前几日听闻刘祎之所言,便知他恐怕要步裴炎后尘。但如今未有外患内乱,他若只是私言太后归政,也的确不能以此治罪。 也许,他尚有一线生机。 “太后可否容臣言说一二?” 周兴的面容最是慈善,可他不但做事雷厉风行,扬州之乱就被他牵连千人;而且手段阴毒狠戾,为逼供而发明了数十种闻所未闻的刑具,宫城内外已有佛面兽心之称了。 太后点头,“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的,周侍郎请讲吧。” “刘侍郎所言归政一事,臣并未亲闻,不敢妄言。只是,臣已查明,刘侍郎从归州都督孙万荣处收受贿赂金千两,又与已故开府仪同三司许敬宗之妾虞氏私通。此二事皆有人证数位,臣已审理完毕,只等太后裁决。” 周兴一席话,正正击碎了我心中所愿。原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岂用等到内外有乱之时? “既已证据确凿,那宣敕下狱就是了”,太后微微一笑,对周兴点头,“你办事是得力。” “承嗣”,太后又转而对武承嗣说,“你也该跟着周侍郎学些。” 周兴做事之快,的确令人瞠目。第二日,他便又到了瑶光殿。 太后今晨收到圣人上书,便始终阴沉着脸,也全然不见平日与我们相处时的惬意爽朗。 我内心极为忧虑,也满是不解。他从来都是藏愚守拙、明哲保身的,怎么会一封上表令太后整日不悦? “又出了什么事?”太后只看了一眼周兴,便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臣昨日宣敕,可刘侍郎坚持不从,并称……”周兴抬起头,匆忙窥探太后神情,“并称,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 啪地一生脆响,太后案前的瓷盏被拨到地上,碎得彻彻底底。 “裴炎也就罢了,刘祎之可是出身北门学士,素日都是由我护持着。呵,我这区区提携之恩,哪里比得上他与圣人的师生情谊?” 太后的语气中满是怒意,往日哪怕生气时也多沉闷逼人,少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 “你看看这个。” 我上前接过,又递给周兴,悄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内惴惴不安。 周兴默默读完,眉头渐锁,踌躇了半晌,方屈身试探道:“既然陛下亲自上表,为刘侍郎陈情,太后是否饶过他?” 心有惊雷,我满目茫然。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刘祎之求情? 刘祎之力言太后归政,他分明该避开的,求情不但于事无补,反倒雪上加霜。刘祎之哪怕还有一线生机,也会因他的陈说而丧命。 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他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天就明白。可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刘祎之是他的老师么? 不,不可能。他从来都不是被情义困住而失去理智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对我不是,对王德妃不是,对刘祎之自然也不是。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要经手凤阁鸾台才能称敕么?我就偏让他知道,凡是我下的令,就都是敕书!不必五复奏,即刻赐死。” 太后凌厉的声色惊醒了思绪繁杂的我,太宗皇帝将《开皇律》中的三复奏改为五复奏,便是对死刑再三小心,以避冤情、以示庄重。 刘祎之要的是敕书下达时步骤完备、皇权亦不可僭越,太后便用他的性命来回答他,他心中的法度,不过是权力之下的装点罢了。 “敢问太后,处置刘祎之,是斩杀还是绞死?”周兴声音铿锵,恢复了平日的胸有成竹。 “圣人亲自求情,我怎能不予薄恩?”太后面容渐缓,回归了往日的神态自若,“赐自尽于家中便是了。” 垂拱三年五月,凤阁侍郎刘祎之自尽家中,家眷皆判流刑。宫中传闻,刘祎之死前斋戒澡浴,手书谢表。因有监刑者催促,遂援笔立成,谢表词理恳切,闻者无不落泪。 婉儿读给太后听的时候,太后也隐隐动容。 只是我心中疑云,始终难以消弭。 《华严一乘教义分齐章》读至第二遍,果然发觉此前遗漏甚多,其中判教、种性诸多题目,不光要与《法华玄义》比对着细读,更与《俱舍》《瑜伽师地》等论关涉极多,这些论典我一向较少涉及,便唤阿暖传信于慧苑,将相关经论收入后整理完毕,预备着潜心研习。 “你这读论的专心若是用在别处,早出人头地了。” 今日婉儿与我都不当值,她从安福殿回来后便到我这里歇着。 我冲她嬉笑起来,“我也算是除了习读经论之外,一无所长了。” “这句话若说从前的你都算勉强,更遑论今日。”她尝了一口酪浆,假嗔道,整个人焕发着别样的神采。 “对了”,我突然想起,“你今日去安福殿那儿,故雍王的家眷都好么?” 她略收了收神情,有些悻悻道:“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三郎李守义的身子实在孱弱,小小年纪便有了痹症。莫说如今安福殿那边的医佐不多,就是全尚药局来照料着,恐怕都难以医好。” “他自小便跟着父母去了巴州,那地方湿冷难耐,彼时衣食供给又有疏漏,孩童自然是容易存下病根的”,听到这些,我也不禁动容,“李光顺和李守礼呢?” 婉儿听到他们的名字,露出一闪而过的失措,忙掩饰道:“房氏照料着,都还好。” 婉儿与李贤一家渊源颇深,有些难言之隐实属正常,她若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追问。 “太后还是不准他们同圣人见面么?”我探身问着。 李贤的一妻三子都软禁于安福殿旁的别院中,与李旦全家一墙之隔,只是太后从不许他们接触。 她静默地点头,神情戚然。 这些事她或许不愿多言,可是安福殿中其他的事,她大抵能知晓几分。 “婉儿”,我盯着她柔婉的双眼认真问道,“依你看,圣人数月前的上表,到底是什么意思?” 婉儿静静地看着我,眼里的思虑与了然一览无余。她明白我心中的所思所惑,也自然明白我到底在问什么。 “你不想亲自去问圣人,倒在我身上试探”,不过须臾,她便将方才神情藏起,又如往常一般玩笑着,“圣人究竟是不是有意为之,我也只是有所猜疑,是真是假,还要看日后如何。” 见她如此说,我也只能茫然点头。 天至暮色,婉儿正要收拾着去当值,却撞见阿暖一路急匆匆而来,说太后要传我们二人一同至殿前。 我与婉儿皆转头对视一眼,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第三十四章 东归 瑶光殿中,宜孙端身跪于太后案前,听到我与婉儿踏进殿中,她转头轻笑,脸上竟显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我察觉到些许危险,轻轻拽了拽婉儿的衣袖,却不想她回握住我的手,眼神飘过宜孙身侧的几个往生牌位,嘴角抿起一抹轻蔑的笑意。 “宜孙拿了些有意思的东西,你们都看看。”太后今日倒也表情轻盈,听不出什么不妥的语气。 我同婉儿一起上前细看,三个沉香木的往生牌位上,字迹清晰可辨。 我当然识得,其中两个是我在荐福寺时,为隽娘和我失去的孩子所立。 至于另一个,“李二郎明允”几个大字明晃晃地现于眼前。 我在脑中尽力回想那一日的情形。 婉儿的确与我一同去了往生殿,似乎……她也嘱咐了小沙弥所立牌位之事。可是,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瞒着太后为李贤立往生牌位?贤首国师与慧苑,难道也不知么? “婢子本是回长安服丧,原想将生母牌位供奉在荐福寺的往生殿”,宜孙在旁不疾不徐地说,“却不想竟然发现了这些,命人查过之后,才晓得是上官才人和韦娘子私立的。” “皇室近支,牌位确实不能私立”,太后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倒颇有些兴趣,“团儿,你便先说说,这都是谁吧。” “太后”,我急忙跪下,拿起身旁隽娘的牌位说道,“这是庐陵王的三郎李重俊的生母,她曾是我阿姊的贴身侍婢,却在东行洛阳……” “你不用解释,我记得她。”还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 一瞬的疑惑拂过,太后怎么还记得隽娘的事,她可是连半分名位都没有。 “我看这另一个倒颇有意思。”太后笑着说道。 心中掂量几分,明白今日宜孙不光是冲着婉儿来的,而是连我也在其中。那她当日许诺不将我小产之事告知太后,恐怕也早不作数了。 眼睛不自觉地飘向牌位,双手忍不住轻轻触摸。这件事已过去四年有余,委屈和伤痛也被时间消弥大半,而如今突然撞上,心头猛地抽搐。 我感到眼泪的冰凉划过脸颊,伏身叩首,“回太后,这是我未曾出世的孩子。” 一双温柔的手将我扶起,婉儿揽着我,不住地轻拍我的后背。 原本端坐的太后,身子竟微微前倾,片霎之后才叹了口气,“我见往生簿上写着生父李氏、生母韦氏,便猜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文明元年,三月。” 想了想,怕太后多虑,又急忙说道:“那时双亲故去,团儿是伤心过度才身子虚弱的。” 太后静默良久,方吩咐道:“既然宜孙带回了长安,就不必送回去了,叫怀义立在白马寺便是。” 薛怀义是太后近日的新宠,本名冯小宝,太后因其出身低微便命驸马薛绍认作叔父。后又令其出家,法号怀义,如今已是白马寺住持了,连乾元殿改建明堂的事也由他负责。 我虽私心里想将牌位供奉在贤首国师和慧苑所在的佛授记寺,可太后既然已经明说,我便也不能再违抗。 “太后”,宜孙见太后还未理会李贤牌位的事,忙催促道,“这剩下的牌位,该如何是好?” 太后听罢正了正身子,眼神飘向在我身侧的婉儿,竟满是欣慰,“‘李二郎明允’,婉儿,你写得很好。” “谢太后”,婉儿盈盈答道,“当日的故雍王,只是一介庶人。太后欲立往生牌位以全母子之情,婉儿自然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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