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邀约? 我倒是有心与太平公主相商,只是一则到了年节,二则平简身体未愈,便拖了这些日子。 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公主府还留着火树银花的黑灰色痕迹,出檐处张灯结彩,一如太初宫里。 侍婢没有将我引到书斋,直接带我到了公主的内室,直到踏进屋舍,看见眼前的人,心里一跳。 “婉儿!”我心急火燎地跑上前去,都未顾得上公主。 婉儿穿着姜黄的上衫、黛蓝色的褶裙,右手随意地搭在左肩,自在清远,从容婉丽。 她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柔柔一笑,眸子里盛满了旺盛的情谊。 我由着自己的心意,紧紧抱住了她。 她的手臂也稍稍用力,搂着我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别让公主笑话。” 我这才松开她,不好意思地向公主行礼。 “都坐下吧。”公主爽快地一笑,又招呼侍婢端上樱桃酪浆。 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喝到樱桃酪浆了,尤其冬日,樱桃珍贵,在宫外很难寻到。 张口轻饮,原本引颈翘首,待入了唇舌之间,却觉得不过如此。 好像还是茶汤更好喝一些。 “听公主说,你一切都好,如今住在安郎君的宅邸了。”婉儿搁下手中的白瓷盏,一颦一笑尽是风韵。 我点点头,“他的身子还没好全,我在他身边方便照顾,你呢?” “我还不是老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嗔怪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叠草纸递给我。 我一时惊异,这样粗糙的市坊用纸,应当不是她的东西。 伸手接过,轻轻展开,映入眼帘的却是稚嫩生涩的字迹,三首律诗,一笔一画,落笔分毫,写满了小心翼翼。 “这是裴家小娘子的。”婉儿见我满面疑惑,轻声解释道。 我这才豁然开朗,心中满是欣喜,“看来跟着张娘子,小露晞也算学有所成,裴懿和英娘的在天之灵,也会有几分宽慰吧。” “可不止有张良娣”,公主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清亮,“婉儿闲时也去教她的,这裴小娘子得了两个才高谢女为师,倒还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公主怎么也知道裴小娘子的事?”我有些好奇。 没想到公主没有回我,反倒是身侧的婉儿先开了口:“宫里不就这么些事,陛下能知道,公主就不能?” 我自晒一笑,静默了许久,才将心中压下多时的顾念问了出口,“皇嗣……身子都好了么?” “我就知道你憋不住要问的”,婉儿轻轻叹气,“年节时看着皇嗣,像是已经无碍了。只是……” 婉儿如此吞吞吐吐,难道他如今又有什么新疾吗? 心里发怵,我急忙抓着婉儿的小臂,“他怎么了?” “阿兄从丽景门回到东宫,就患了风疾之症,时常头痛。”公主伸手将我拉回,不让我再扯着婉儿的胳膊。 风疾之症……先帝高宗便有这个病症,再往上数,太宗皇帝、高祖皇帝,似乎都是如此。 若他是随了父祖,也算是意料之中。可他才三十三岁,这个年纪,本不该显露征候的。 想起他早逝的长兄李弘,我的心口蓦地一抽,伸手撑住了发软的身子。 “阿耶自病发到故去,过了近二十年。”公主似看出了我心中忧惧,开解道。 “东宫有喜事,你可要听?”公主话音刚落,婉儿便接着说道。 我明白她的心意,忍着心里的不适,扯着嘴角笑了一笑,“是谁又有身孕了么?” 婉儿神情一滞,像是被我问得愣住了,呆了片刻才轻拍了我的肩膀道:“是陛下要给寿春王赐婚了。” “噢。”我这才反应过来,李成器已经十六岁了。 白驹过隙,转瞬十数年。 “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也有几分好奇。 “元氏。” “哪个元氏?”我一头雾水,这世家大族,我也都是知道的,怎么从未听过“元氏”。 “你出宫了以后,陛下从嘉豫殿的侍婢中,又挑了两个俏丽机敏的近身服侍,元氏就是其中之一。” 陛下的近身侍女,嫁入东宫,成为皇嗣嫡长子的妻室。 情理之外,却是意料之中。 婉儿看见我的样子,笑着叹道:“你不用忧虑,元氏是个聪明人,在大事上心有定见。” 我微微耸肩,无奈一笑,“就算真是耳目喉舌,东宫如今还有什么可探的?” “东宫被害成这个样子,来俊臣功不可没。”公主轻眯着眼睛,抿住双唇,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搁在桌案上。 这几个月的思虑盘算,终于被公主的一句话引了出来。 “公主,来俊臣已经肆意妄为到诬陷皇嗣的地步了,焉知下一个不是公主?”我径直看着公主与陛下一模一样的浓丽眼眸,镇定地说道。 公主面色有些僵,声音却仍稳,“我自然能想到这些,可对付来俊臣,不是那么容易的。” “月娘”,我刚要说出心中所想,却被婉儿打断,她轻声细语地说,“诬陷谋反,轮到你,轮到庐陵王,李家就没有人了。你觉得,来俊臣之后还能构陷谁呢?” 婉儿一席话,正是我这数月筹谋出的周全。 “武家的人。”公主微微挑眉,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与婉儿两相对视,了然一笑。
第五十八章 煮茶 公主稳稳地正坐着,“联合魏王、梁王对付来俊臣,虽不是难于登天的事,却总还要费一番心思,况且……” “况且,若往来过密,一则容易被陛下察觉,二则交手易露短处,日后再对付魏王和梁王,比今日更为凶险。”婉儿接过公主的话,与她对视一笑。 “因势而动,顺势而为。我们露了怯,焉知魏王梁王就不是?”我看了婉儿一眼,对公主说道。 公主略略一笑,“武三思还算个聪明人,宫里有婉儿,宫外有我,要说动他不难。就是这个武承嗣,我实在讨厌他,不想……” “阿月。”婉儿轻声打断。 我伸手探出半个身子,捏了捏她的手指,轻轻摇头,“没事,我如今对武承嗣只有厌恶和憎恨,我比你们更想毁了他。” 深不见底的仇恨早已生了根,爬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来俊臣、武承嗣,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团儿”,婉儿看到我的样子,眼神中衔着隐忧,轻声说着,“你如今不比从前,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在宫外若是出了事,公主和我都未必能及时救你。” 婉儿的话如闷头一棍,敲醒了怒不可遏的我。 从前我能出谋划策,在有关李家的政局变动中见机行事,靠的不过是陛下近侍这个身份。 到了如今,我纵有几分决断聪敏,也真是难为无米之炊。 身为女子,无一官半职,无宗族亲眷,所能仰仗的,竟只有陛下的宠信。当真是身如浮萍,命似蜉蝣。 不禁抬头看向婉儿,我今日的力不从心,是否会成为她的以后? “朝政的事,我鞭长莫及。”我只自嘲一笑,草草回她。 用过午食,我和婉儿并肩走出公主府,心中酸涩翻腾,不知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她。 她坦率一笑,伸手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另一只手缓缓展开,露出了她攥在手心的东西。 一只羊脂玉的坠子,色白似乳,澄净无瑕。 “皇嗣在元日给我的赏赐,想来是要借我的手给你的。” 调露二年,大明宫的夜宴,回忆的细节铺天盖地地卷来,从敏灵动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呆呆地望着它,没有站稳,向后跌了几步,被阿暖撑扶在怀里。 婉儿忍不住上前几步,眉心轻蹙,“我就是担心你在公主面前失仪,才私下给你的。” 他收回了在狱中的话,他不准我忘了从敏。 我靠在马车里的隐囊上,手中的羊脂玉已被握得温热,掀帘轻探,出城之后果然车马稀少,春寒料峭。 “娘子,方才在城门外头下马换车时,我似乎又觉得有人跟着我们。”阿暖一路回看了无数次,仍是放不下心,“晚些回城时,再叫慧苑师父遣人送吧。” 我轻笑着摇头道:“若真有人跟着,是平简悄悄派来的可能性更大些。” 阿暖撇了撇嘴,“娘子就算去个南市,郎君也要次次派人跟着,总要惹得娘子恼了才罢休。” “你这好静的性子,怎么对着平简就来了气性。”我忍俊不禁。 已是第二次到持明院,轻车熟路地敲开山门,却等了许久,一个面生的小沙门开了门,引我们到书斋去。 冷风萧萧,穿堂而过。隔着半开的窗扇,一个单薄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提笔手书,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形相清癯,萧疏淡远。比上次来见到他,又瘦了许多。 “慧苑。”我轻声唤道。 慧苑微微抬头,透过两扇窗页看到我,冁然而笑,眉目疏朗。 “外头冷,到屋里来吧。” 这里不是敕建的大寺,我想了想便拉着阿暖一同进去了。 “公主府的酪樱桃、巨胜奴,还有樱桃酪浆”,拥炉而坐,我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取出,嘴里念叨着。 上次到这里来,就觉得吃食实在寡淡,城外可买的也不多。 “单单吃这些会腻,可有茶汤相佐?”我的手刚歇下,抬头看向慧苑,却见他神情微怔。 他突然回过神来,“没有现成的了。” “那我和阿暖来吧”,说罢便卷起衣袖,移至旁边拿起茶饼烤着,随口问道,“怎么今日院中人这么少?” “那些随我来的侍者沙弥,有不愿意留下的,就都叫他们回佛授记寺了。余下的,大抵都是原本就在院子里的。”他跌坐于旁,满不在乎地回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没有茶汤,恐怕也是人手不够。 想起他从前在国师身旁,为座下第一高足,往来宫禁、结交进士,荐福寺中前簇后拥,一呼百应。 人情冷暖,空门内外,别无二致。 “我仔细看了你从前为《五教章》写的注疏”,慧苑的清朗音色再次响起,“你不关心判教如何,只在种性之说上下足了功夫。” 我一边碾茶,一边回他:“先有破他宗,方有立自宗。种性为国师判教的要领,在这其中,破他宗可谓鞭辟入里、切中要害。” “破他宗之中,对玄奘法师所持的大乘始教的批驳最为尖锐。” 我点点头,“自晋宋以来,竺道生所言‘众生皆有佛性’,早为佛门内外共许。而玄奘法师自天竺归来,却提出‘一阐提无有佛性’。玄奘法师德高望重,此论一出,空门市井,地动山摇。人人皆忧心自己便是那个善根断尽的‘一阐提’,永远都得不到菩萨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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