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是一辈子都在算计人心啊。”我不由得轻叹。 “你我不也如此?况且若真有一天,不必算计人心,你我又会真的轻松自在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一句简短的反问将我钉在原地。 是啊,离宫的那些年,在安宅和无忧观的那些年,我又何曾真的快乐过? 在魏王府中与武承嗣的往来周旋,又真的是彻彻底底的被迫吗? 只因我这一生、婉儿这一生,远离了算计人心,就同时失去了念念不忘的夙愿。 长久的叹息,我靠在婉儿的肩上,只想在片刻的依靠中痛快地喘息。 终究还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惊醒,阿鸾利落地低声说道:“孺人,王府来的口信,玉娘回来了。” 我对着婉儿苦笑一声,“这么快就要去掖庭了。”
第一百零一章 谎言 相王府的内院,玉娘站在裴露晞的身后,风尘仆仆,眼角红红地噙着泪。 “娘子……” 我上前轻拍她的臂腕,二十年了,她大概没料到还会回到从前的豫王府。 拉起她和裴露晞的手,我发自内心地笑言:“我们先进去吧。” 阿鸾端来几盏酪浆,递给玉娘时两人微微对视,而后轻轻退步离去。 “阿鸾,你也坐下一起用吧,你年纪小,定然也喜欢这樱桃酪浆的。”我对她一笑。 “娘子从前在王府时,就喜欢鼓捣酪浆。”玉娘依然含泪笑道。 我低头一笑,抬眼看见神情异常坚定的裴露晞,探身向她道:“张娘子已在延康房住下了,你既然带着随身行囊,我便从王府挑几个侍婢,随你一同过去。不过阿玉我要留几天,有些事情需要她。” 裴露晞浅浅一笑,“韦姨费心,只是不必了。” “不必……什么?” “什么都不必了”,裴露晞的眼神透过窗棂,飘向王府中方正的蓝天,“我已决心,出家为尼。” “露晞,你……”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问她,“你想好了吗?” “我今年二十岁,已经历过大起大落,明白了人世无常。上次出家是权宜之计,这一次我真心发愿,为我阿娘、为我死去的孩子和重润、为我已经记不得模样的阿耶,诵经超度。也为我自己,了悟自性,得大解脱。” 我望着她刚刚留至肩头的青丝,突然想起了豆卢琼仙,她说她舍不得头发,故而入道。 “男众出家还俗可往复七次,女众却只有一次。你已出家还俗过,恐怕不能再以这个身份出家了。”我平静地说出这样不公的戒条。 “我知道,但是慧苑师父和净觉师父一定会帮我的,对么?” 慧苑和阿兄的处境已有为难之处,裴露晞的身份又如此敏感,我在心中叹息一声,反复思索别的办法。 长安的尼众寺院……德业寺、感业寺、资敬寺、罔极寺…… 罔极寺! 我沉下心,对裴露晞严肃地说:“不要再联络慧苑和净觉师父,佛门戒律,他们不便插手女众的事。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庙,我去求她便是了。” “韦姨”,裴露晞突然起身后退几步,对着我郑重行礼道,“我这一生都受你恩惠,想要报答,却无能为力。” “露晞,别这么说”,我上前扶起她,“我帮你并非要图回报。何况韦家也曾受你阿耶恩惠,你不欠我什么。” 她盈盈起身,露出一记淡然的笑,举止朗逸,卓尔不群。 也许……我在心中默想,重润的死不是害了她,而是救了她。 杯盏中的酪浆见了底,玉娘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物,双手递给我,“娘子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 花梨木的往生牌位,上面的文字熟悉至极,木料却是崭新,并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玉娘温和地笑道:“我按照娘子的吩咐去白马寺取回隽娘的牌位,谁知被五……被净觉禅师拦下,说从前的牌位已有些朽坏,叫我拿这个回来。” 我点点头,“原来是阿兄新换的。那你可有问他……” “问过了,净觉禅师也不记得隽娘姓什么了。”玉娘轻皱眉头答道。 “也是意料之中,隽娘自小就在韦家,或许像你一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立在一旁的裴露晞突然开口道:“韦姨是想将这个牌位立在佛寺的往生殿中吗?若是如此,我愿一生护持。” 我摇摇头,“我要送给一个人。你和玉娘舟车劳顿,就先在王府歇息几日,阿鸾随我去吧。” 从前的周国公府、如今的义兴王府,我抱着隽娘的牌位,在书阁中等着她的儿子。 一身青碧色圆领袍的李重俊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对我行叉手礼道:“不知孺人……来此,还望……不要怪罪。” 我见状急忙退了几步,也对他行礼道:“义兴王折煞我了。我虽是太子妃的妹妹,也是重润的阿姨,他从前在我面前常提起你的。” 听到李重润的名字,李重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双唇颤抖着说:“我……我知道,孺人曾托兄长送与我的物件,我都……都好生收着。” “这次来也是想送你一件东西,原本是想在你成婚时就给你的,却没有来得及,现在应当也是一样的。” “孺人……有何嘱咐?”李重俊仍带着些畏缩问道。 “叫我韦姨便好”,我缓缓说道,“我原本想替你问出你阿娘的姓氏,却最终不能如愿。” “我……我阿娘?” 我轻轻点头,将怀里的往生牌位托举着递给李重俊,“永淳二年,先皇病重,当时东宫奉召去往洛阳。你阿娘刚生下你,本就体虚,一路严寒颠簸,没能撑过去。” “我阿娘她……是因为生我,才……才死的吗?”李重俊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错开他的眼睛,只用了须臾便平复了心情,淡定地答道:“是。” 苦心孤诣的谎言,却不知能不能平复东宫的暗潮汹涌。 李重俊的指尖发白,他的身子微微蜷缩,将牌位抱在怀里。 “光宅元年,我去荐福寺时为你阿娘立了牌位,后来又带去了洛阳白马寺。你手里的,是我阿兄……”我故意停顿一下,“是净觉禅师重新做成的。” “净觉禅师?太子妃的阿弟?”李重俊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耐心地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还有人关心你。重润走后,你的日子不会舒坦,若是遇到委屈要懂得自己开解。安乐郡主任性骄纵,太子妃有时做事不妥,你不必放在心上。” “孺人……韦姨”,李重俊改口道,“我不敢的。” “若是不敢,只是无力;若是不愿,才是无心。三郎,你阿娘若是还在世,重润若是还在世,不会希望你在怨尤和恼恨中惶惶度日的。日后无论是你,还是平恩王被立为太子,你都该精进学识,不要理会其他。” 李重俊似乎从未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在原地,支支吾吾道:“太……太子?我是……庶出的三子,不该……我的。” “太子妃虽不喜欢你,可更不喜欢身为庶长子的平恩王。况且,平恩王左脸有疤,一国之君不容仪表有失,太子殿下就是考虑到这个,也不大会真的立他。三郎,只要你开解自己、安稳度日,入主东宫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日后登基为帝,你阿娘也能被追封为皇后。” 我隐瞒了李重福在李重润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只将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推测说与他听,给他一个在冰冷的家中生活下去的希望,也给阿姊和仙蒲、裹儿铺上一条后路。 “韦姨是太子妃的妹妹,将这些话都掏心掏肺地告诉我,就不怕太子妃生气吗?”李重俊已被我的话打动,不无担心地问道。 “重润待你如何?他难道不是阿姊亲生的孩子吗?我待你好,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值得如此”,谎言已经信手拈来,我在心中不断嘲笑着自己,“从前有重润,我便没有出面,如今也不用避嫌了。” 李重俊直直地看着我,眼神却迷茫涣散,似乎透过我的面容,看见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隽娘。 二十岁的李重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肆意。 长安三年的正岁,回到长安后第一次过年,宫中宴饮十余日不断,等到终于做完诸多杂事,已近上元节了。 马车里拢着炭盆,我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中靠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 “回府的路途很近,你等到榻上再睡吧。”他揽着我,侧头低声说道,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鼻尖。 我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说道:“遣人把玉娘送到隆庆坊的临淄王府吧。” “嗯?” “临淄王的那只猞猁,说是下人照顾不周,想叫养过凝雨的玉娘过去看看,我瞧着玉娘也很愿意,就答应了。” 他的眉间闪过一瞬不易发现的警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掀帘安排护送玉娘的事情。 “掖庭的事……怎么样了?” 我按了按眼眉外侧,叹了口气道:“和玉娘一起查了许久,倒是有两个年岁相当的小娘子,一个是从前琅琊王李冲的孙女,一个是范阳王李蔼的小女儿。” 揽在我肩头的大手紧了紧,他低头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我知道掖庭的娘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这次有多为难。” “崇昌观与相王府一墙之隔,等修好了,持盈随着豆卢孺人搬进去,她的婚事就不会再被惦记了吧?” “团儿,谢谢你。” 我缩在他的怀里,嘟嘟囔囔地说道:“持盈是你的女儿,也是从敏的女儿,我不可能眼看着她嫁去吐蕃的。” “本该让持盈亲自去拜谢你,可……”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自从我阿姊回到洛阳,豆卢孺人便屡次推脱,不愿见我,只赠以金帛食酒。这次持盈的事,她有书信送来。” “看样子,你也毫不介怀。”他竟有些讶异。 我微微点头,“豆卢孺人在我落难时给我居所,在我自苦时亲自开解。如今我身为太子妃亲妹,她反而避之不及,我明白的。” “我从前也总以为她冷心冷情,等到长寿三年之后她重返内宫,才明白她并非仅仅是明哲保身之人。” “她总让我想起嗣雍王的生母”,我的眼前闪过张敬文的模样,“可她们似乎很像,又似乎很不像。” “张良娣?” “是张娘子。”我纠正道。 “二兄死时,他们尚未和离,她是故雍王遗孀。”他也不甘示弱地回道。 心底的厌烦和不平搅碎了马车中和顺的温存,我推开他的怀抱,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 我的双眼盯着帘上的一角,一动不动地等他低头,我在等他告诉我,他不该这么评判张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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