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和生起,成住坏空,人命亦是如此。” 他的声音极微,空着的左手向前轻探,停滞于我的手背上面几寸,我的双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点。 他一时愣住,藏起眼中转瞬而逝的失落,指尖也慢慢蜷缩起来。 我神思微动,深知此时的自己,比往常更需要支撑和安慰。一霎的犹疑过后,我握住了他垂下一半的左手。 慧苑的眸子震荡出层层涟漪,反手用力回握着我。 相互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无关算计、筹谋,无关宗族、政事,只是全然的信任。 “孺人!孺人!” 我慌乱地撤出手,起身看到阿来满脸焦急地等在门口,正探身望着屋内。 “怎么了?”我匆匆跑到门口,急忙问道。 “孺人快随我去山门外吧!” 心中牵挂着太初宫的一切,我焦心不已,迈开步子和阿来一起奔向山门。 两排相王府的左右卫分列山门内外,远远看去,安平简被拦在门外,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柱。 “平简!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儿?” 我推开挡在前面犹豫不决的左右卫,几步就冲到了安平简身边。 天寒地冻的冬日,安平简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着我,依旧喘着粗气道:“团……团儿,让我……进去吧,我不能……不能回家。” 我急不可耐地冲左右卫吼道:“都想做什么?我是相王孺人,相王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阿来,我们扶安郎君进去!” 被我们一路扶回房内的安平简斜斜地靠在榻上,整个人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玉娘端来了热乎乎的酪浆,我坐在他的身旁,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他不过吞咽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地抓着我的手,深邃的面容上全是恐惧,几度开口,终于吐出一句,“团儿,我……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我刚喊出口,又觉得不对,喘息着摇头道,“平简,宫变难免会有杀戮,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 “不,宫变还没有发生,我……我……” 他的指甲嵌进我的手心,疼得我忍不住哼出声来。见我如此,他才猛地撒开手,又急急地喊了一声,“团儿,我……” “平简,你慢慢说。”我扶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轻拍着。 琥珀色的眼睛被惊惧填满,他垂头丧气地歪在一角,断断续续地说:“二张……二张已经知道将有政变,他们派人出宫……出宫联络……” “什么?”我的心揪成一团,不敢相信怎么这般缜密的计划竟能被二张得知。 “东宫……太子殿下派我出宫,要让我杀了送信的人……我……那是太常寺的乐工,我认识他的,我不想杀他……我原本想……原本想关他几天,等到事情过去再放他出来,可我还是……失手杀了他。” 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 他再次抓着我的手,满是绝望地说:“他有一个儿子,只有五岁,最喜欢琵琶的声音。” “平简……” 我想告诉他别再说了,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让他连倾诉的机会都得不到。 我言不由衷地劝解道:“平简,失手杀人,真心忏悔,连佛陀都可以谅解,你……” “他说他原本是乐昌人,乐昌有多远啊?团儿,会比安息州还远吗?” “平简,太子殿下是你名义上的主人,你本不愿,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无济于事的安慰还未说完,我就突然意识到了其中的蹊跷。 “平简,你行动不便,太子为何偏偏让你出宫去追人?” 平简好像被猛然一击,他终于回过神来,愣愣地盯着我,茫然答道:“我不知道。” “太子是如何知道二张的行动的?除了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还有别的事么?” 平简皱眉摇头,“我不知道。” “那太子可有说过,张氏兄弟是怎么知道要有宫变的?” “我只隐约听太子殿下提到,是瑶光殿的消息。” 瑶光殿……那就是陛下身边的人。张昌宗和张易之侍奉陛下七年有余,收买几个内侍婢女易如反掌,莫非是公主和婉儿笼络人心时被发觉? 政变迫在眉睫,李显有那么多的人可用,但偏偏选了腿脚不便、曾为李旦剖腹的安平简,这就证明二张知道宫变的事,根本不足为虑。 而他非要动安平简,自然是冲着李旦去的。 李显知道安平简行走不便,对方又是太常寺中与安平简熟识的乐工,安平简既无心、也无力去杀此人。在如此重要的关头有辱使命,就算政变功成,安平简也是罪人。 这是对李旦的敲山震虎,还是在翦除他的羽翼?
第一百一十章 剥茧 可是,安平简今非昔比。 安菩将军故去之后,陛下并未让安平简袭爵,他只是一个东宫的乐工,他的弟弟也如寒门一般埋头科举。 安国国君的后裔,在朝中并无任何势力,李显为何非要除掉他? 可若仅仅是借机敲打李旦,又实在不必赶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除非还有别的可能。 安平简在东宫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阿姊或李显怀恨在心? 回忆中闪过东宫里的人,身体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近在眼前的事,我怎么就只惦记着去问李旦? “平简,你告诉我,李重润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 “邵王?”他皱眉道,“你为何突然提起他?” “当日你得到消息的时候,太子已经下了令旨么?” 平简呆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若非太子妃执意阻拦,东宫乱作一团,我也找不到机会给相王送信。” “那……相王赶到东宫的时候,是什么情境?太子见到相王,可有异样?” “相王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卯……”平简突然住口, 不安的眼神飘向我,“团儿……” 彻骨的寒冷穿过我的身体,我觉得好笑至极、悲凉至极。 “他是卯时才到东宫的,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不仅放走了平恩王妃通风报信,还在去往东宫的路上拖延时间,两重保证,真是滴水不漏。 更可笑的,他竟在听到李重润有危险时,故意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来,这又能瞒得了多久? 他怎么可以一边动手杀了我无辜的亲人,一边还指望着我被蒙在鼓里、与他恩爱非常么? 如此荒谬,如此悲哀!我竟还觉得阿姊可怜,其实最可怜的是被他蒙在鼓里的我自己。 “团儿,那一日情况危急,又是在夜半,相王他……一定是遇到了困难,才那么晚到的。” 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狠狠地盯着安平简,“我不过拿着龟符,就一路无阻地赶去了魏王府,他堂堂一介亲王,去东宫会有人拦着?安平简,话至此处,你还要为他开脱么?” “相王不是那样的人!” “他已经不是那个值得你剖腹相护的皇嗣了!人是会变的,平简。”我只觉得悲愤失望,对安平简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弱,身子软软地靠了下去。 “十三娘!” 平简扶住我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慧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拖着单薄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阿来又赶忙扶住了他。 “慧苑”,我强打着精神问道,“你怎么了?”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略显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担忧,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我没事,我只是……”所有的话语还是被我咽了下去,我看着精神不振的慧苑劝道,“你本就受了凉,又一夜未眠,快去歇息吧。” 又急忙吩咐着,“阿来,这几日就跟在慧苑法师左右,照顾他的起居。” “十三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师父在宫内,也许帮得上你。”慧苑没有移步,仍旧扶着阿来说道。 国师也许帮得上……国师也许可以在很多事上帮到我,可唯独人心算计、自私凉薄,就只有一两句于事无补的劝解了。 “慧苑,你曾告诉过我,世间情义珍贵,若非有意加害,便不要计较太多。” “是。” “所以,我也不得不到计较的时候了。” “团儿,你要做什么?你现在不能进宫!”沉默片刻的安平简突然抓着我的手说道。 慧苑上前一步,没有理会安平简,只是看着我问道:“你真的要进宫吗?” 杀死李重润的,除了李重福,除了李显,还有李旦。 他能不动声色地将李重润推向死亡,就能在这场政变中背刺太子,连带着也一定会波及阿姊和仙蒲、裹儿。 那曾经围绕在耳畔的誓言,他对我至亲性命的保证,我不会再相信了。 他伤害我的阿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我也不能躲在持明院无动于衷。 “我要去东宫。” 慧苑轻轻点头,“好,我去寻些经卷,你佯装是带给慧范的便好。” “不可!”安平简急得站起,在我和慧苑之间喊道,“宫变万分凶险,你怎能去涉足?何况相王筹谋多日,你此时过去,平白无故增添了变数,岂不是要功败垂成?” “安平简”,我怒气冲冲地回道,“太子、相王,抑或是陛下,谁做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我只要我阿姊一家平安。” “这么多人的性命牵挂于此,你怎可以置之不理!” “这么多人的性命?”我反唇相讥,“若是没有政变,死的人岂不是会更少?” 突然一个转身,我被禁锢在一个结实的怀中,刺骨的冰凉抵在脖间。那个曾鲜衣怒马的郎君安平简,竟用一把弯刀逼着我。 “团儿,我真的不想如此,可我不能把相王府和安宅的安危弃之脑后。” 慧苑向前一步怒斥道:“安郎君!佛门清净地,你怎能动用兵刃!” 安平简不过轻瞥一眼,嘲讽道:“你一个出家人和相王孺人同住,就不怕辱没了这佛门清净地吗?” 慧苑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没有血色。 “安平简,这把刀是刚杀过人的吧?”我背靠在他的胸前,讥刺道。 刀柄上小麦色的手开始发抖,安平简果然心虚了。 隔着半个屋室,我的目光对上了早已立于门槛之外的玉娘。 她微笑地看着我,神态松弛,目光坚定,轻轻点头,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违背戒律的事,自会向师父请罪,但安郎君手持刀剑,绝为持明院不容,我现在还是这里的主人。” 良久,慧苑似压着怒火,撑着身子平心静气地说。 “慧苑,他不会伤我的,你先回去吧。” 我不想让慧苑为我出头,也不愿看到他拖着疲累的身子耗在这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6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