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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青云将茶碗送到嘴边，笑笑，又听话地放下了。宛清亲自动手，将它撤到茶盘中，让丫头带出去。 这几个一退开，门口袭来一阵香风，五个霞裙月帔的妙龄女子托着金丝楠木茶盘进来，低眉顺眼地为主子们布茶。 周青云眯着眼打量，左手边这个颊腮饱满，水汪汪的大眼含羞带怯，嘴角微扬，娇嫩可爱。右边这个杏眼桃腮，眼如秋水，唇如涂朱，轻轻柔柔细说这茶的来历，称得上一个玲珑剔透。周老太太身边那个冰肌玉骨，五官像是巧匠精雕细琢出来的，无处不精致，可惜眉眼带愁，惹了老人家不喜，被宛如呵责：“笨手笨脚的，回头自个去领罚。” 周青云如她们所愿地多瞧了一会，咳了又咳，就是不张口怜香惜玉。 周守备动了动，端起茶碗吃一口，柔声道：“这茶不错，母亲且尝尝。” 他跟前这位明眸皓齿、窈窕多姿的茶侍往老太太那边去了，帮着挨骂的那位张罗。
第67章 眼看周老夫人要发话，周青云突然指着门外头垂得最低的侍女瞎说：“那位姑娘看着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宛如招手，那姑娘经身边人提醒，进来默默地跪下，始终垂着头，也不知道问安，很是木讷。 周老太太和和气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姑娘仍旧不说话，后边有人冲进来，跪下讨饶：“请老夫人恕罪，小茶不是故意怠慢。她天生是聋人，因此也不会说话，奴婢愿意代她前来伺候。” 周老太太皱眉摆手，周青云怕她受牵连，忙喊：“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姑娘调转方向，先磕头再回话：“奴婢新桃，愿听少爷吩咐。” 这一声少爷，喊得周老太太满意，她笑道：“这丫头机灵，赏她几尺布，做件新衣裳。” 新桃又朝她那边磕头致谢，离得近，周青云瞧见她小小地动了动，想是在拉拽那个小茶。这人有情有义，又机灵，是个不错的。 他指着她说：“我身边没人伺候，老太太，您这里有那么多个，匀一个给我使吧？” 二夫人记着要紧的事，插了话：“这两个笨手笨脚的，不如要这一个。妏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柔静娴雅，难得的好性儿。” 她推了她身边这位上前，周老太太看向了自己面前的。 周青云愁道：“个个都好，我倒是想要，只是怕坏了两头的名声。我才来，刚做出点成绩，要是传出几句不好听的，前头那些辛苦可就白费了。” 这也有理，横竖他肯要人，愿意被拉下水就行了。 周老太太点头，宛如要领着新桃下去交代。新桃突然回转，跪下磕一响头，哀求道：“求大人慈悲，把小茶也带上吧。她只会比划，做什么都不成，留在这里也是拖累。我跟她熟，我来带她，能教会她做活的。我和她姐妹一场，不忍分离，求大人成全。” “这……怪不好意思的！” 外头那婆子在门口晃了一下脸，周老太太抬眼瞧见她，心里有了数。 “怪可怜见的，难为这孩子时刻惦记着她，这患难与共，人间至情，是该成全。周大人，你就带回去吧。文昌帝君跟前两侍童，一个天聋，一个地哑，他老人家用着极好，我看呐，这一对，也能给你带去福气。能做活就做一点，不能做，养着她也花不了几个钱，每月开支，我这里按时给你送去。” 周青云美滋滋地点头。 “那行吧，我头一回来，想四下逛逛，能否请这位姐姐给我指个路？” 周老太太给宛如使了个眼色，宛如点头，低眉顺眼地跟了出去。 周青云在寺里瞎逛一番，用指尖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宛如善解人意地站住，指着斜前方的院子说：“那里是客堂，大人要不要去里边坐坐，歇歇脚？” “前边带路。” 客堂里没有大和尚，只有几个小沙弥，干活倒利索：凳子干净，仍旧要拿袖子飞快地扫一扫，这边才坐下，那边的茶已经预备好。 周青云体力不支，撑着脑袋说：“夜里多翻了几页书，这会子头痛，你们出去，替我找师爷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侍候的小沙弥上前行礼，恭恭敬敬说：“这后边就是上客堂，那里没人打扰，十分清静。大人不妨多走两步，在那好生歇一歇。” “也好。” 上客堂布置得十分雅致，屏风上有梅，墙上的画里有兰，瓶子里插一枝竹，门外有菊。点的是君子香，清雅洁净。 周青云一走进去，就眉眼舒展，连声夸好：“果然是这里舒服，你们先退下，我在这里靠一靠。” “是！” 宛如招手，把小沙弥也带了出去。 香冉冉上升，周青云撑不住，趴在了桌上，侧门开了，有人款款进来。 屋顶上的人耐不住性子，弄出了一点细碎的动静，原该昏迷的人猛地弹起，对上一脸惊愕的美人。 周青云托着腮，眯起眼，慢悠悠地喊：“来人啊，抓贼。来人啊，抓贼。” 等来了人，周大人来了劲，指指大开的窗户，拍着桌上的旧银票，冷声喝道：“本官想在这歇息片刻，这贼人就爬窗进来偷盗，好在我睡得浅，及时清醒，抓了个正着。这么好的日子，本不该闹大了，但这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本官一年的俸禄也就这么多，因感念菩萨大慈大悲，救度百姓，为我添福增智，这才咬牙拿出来添灯油。这下好了，全让她这脏手给沾了，还怎么敬献？这神佛的眼皮子底下，外头还有那么多兵呢，她竟敢做这样的事，简直是胆大包天。” 原来他这鼻子，是真的不通，竟然连软玉香都搞不定。眼下顾不得这个，先圆过去再说。 周守备理亏，皱眉道：“家贼难防。妇人无能，管家不严，让小人钻了空子，还请大人见谅。大人的虔心，菩萨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怪罪。这灯油，再想法子敬献就是了。” 身后的管家办事利索，奉上一只小匣子，算作赔礼。 周青云接过来，不情不愿道：“我这就向菩萨请罪去。至于这贼，你们看着处置吧。” 他拿着匣子，大步出门，径直往大殿去，这一回，后面跟着的人可多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菩萨脚下跪地磕头，打开匣子，将银票拿出来，用双手包着伏地磕头，起身后，立马将银票往功德箱里塞，而后双手捧起空匣子奉在案前，让菩萨看到他一片赤诚，再磕头：恭请菩萨笑纳。 这么一闹，他说没心思留下吃素斋，周家人也不好挽留，连忙叫人去请被留在前殿的师爷和捕头，再打发新桃和小茶跟上，又叫了一列兵护送。 冯主簿早在香烛铺前等着了，接上他，一行人回了县衙。 新桃和小茶被雀儿领去分派活计，周青云把再次想走的林拾一叫住，从袖中抽出一卷百两银票，数了三张递过去。 “今日护卫有功，这是你应得的奖赏！” “你？” 他全程跟着，明明看到他把银票塞进了功德箱，怎么还有这么多？ “一点子障眼法，捐的也是真金白银，十两五两也是钱。菩萨眼里众生平等，众钱也平等，她老人家没有势利眼，不会怪罪的。收着吧，将来娶妻生子，花销大着呢。话说你这轻功很是了得啊，过来些，让我摸摸胳膊腿，见识见识。” 林拾一丢了家当，手头确实窘迫，想着横竖是周家的脏银，拿了才解恨，就收下了。至于后边这话，权当没听见。 周松嗤道：“大人，那我呢？” 周青云哈哈笑，指着外边说：“我给你挑了个小娇娘，要不要？” 周松撇开脸，气道：“明知道他家要捣鬼，你还把人带回来，这不是找死吗？” “欸，他们预备的都是大美人，放外头，少说千两一个，我全扛住了，你不得好好夸我？要是什么都不拿，反倒招事，我随手点了两个。过两日，寻个由头就放她们出去。” 这两个生得一般，不像使美人计的。周松一直留心，聋的那个对四周的声响完全无感，不像是装出来的，好的那个一心照看她，眼睛规矩得很。 她们老老实实，周松也不好为难。 林拾一深吸气，吐出，不太情愿地说：“我知道的事情不多，那靴子里边不寻常，鞋底一厚一薄，我这才拿走。” “那姑娘高低脚？” 林拾一垂眸，小声答：“应该是。” 胡巧儿只是一个谈不上貌美的市井姑娘，高低脚，想嫁个好人家都难，也就谈不上美色。姜红儿的爹天天跟屎尿打交道，她身上也香不了。两家都穷，榨不出油水，这样的倒霉事，究竟是怎么摊上的？ 周青云想起他一早的提醒，恍然大悟，问道：“你怀疑是被人挑中了命数？” 挑命格去做的事可就多了：冲喜、殉葬、炼丹…… 林拾一扭头说：“那双靴子，不在我手里，将来找到了人，自然就物归原主了。” 他看的是院中那棵槐树。 槐字左木右鬼，寻常人家忌讳它吸阴气，唯有官家不怕：门前有槐，升官发财。 这棵树的长势很邪门，偌大个空院子任它舒展，它非要歪着，单往院墙那边长。 佟家可疑的婆子在树下埋木块，林拾一在下边埋证物，这就怨不得它要远离爱惹是非的人了。 “知道了。” 林拾一又叹：“我做那些事，虽出自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只要见到她平安，我认罪认罚。我任你差遣，只求你一件事：若有机会，尽量替我护她周全。” 周青云摆手，叫周松去门口守着，回头看着林拾一，小声道：“要说做官当差，你比我老道，应当听过一条律令：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 林拾一脸上有一丝动容，他动了动嘴，叹一声后，又艰难地闭了嘴。 周青云笑道：“一个人，在哪待过，言行举止，便是刻意掩饰，也难免百密一疏。人都有过去，譬如我，唱过戏，混过大街，将来露马脚的时候，你们可要记得提醒一句。” 林拾一听懂了这话里的两层意思：一，这人不在意他怕被人知道的过去。二，这人想要收服他。 “我在这待不了多久。” “无妨，在的时候好好当差就行，叫什么来着，做一天和尚……啊呸呸呸，那秃驴头上一根毛都没有，竟然抹着木樨油。菩萨佛祖的钱，全叫他给贪了，岂有此理！唉，我那几张小银票也不该交的！” 周松接道：“他那层皮，是用彩丝线、捻金线、绒线、花夹线这四种绣线织成的，光是那赤金袈裟环就够一户人家吃上两三年。” 林拾一泼冷水：“那里高手如云，你们吃不下。今日要不是周家人有小心思，把人手支开了，我也没机会躲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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