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站在旁边,想起小时候后厨杀鸡,李存安逞能帮忙,闭眼割鸡的喉咙,两刀下去,鸡还在动。家里的厨娘骂骂咧咧,赶走他,再不许进厨房。 她弯腰,也帮着撕下另一条腿。 “我们都跟小时候不一样了,”陈宜心想,盯向李存安,“你又经历过什么?” 李存安也看过来,猝不及防撞进陈宜波光粼粼的双眸,疑惑后微笑,“可以松手了。” 羊皮扒下来,接下来就该剖开肚子,掏出下水。 “我们抬到后头去杀,天还早,你回房睡个回笼觉。”李存安说。 不等陈宜拒绝,一气杀羊的寨民先笑了,“哈哈哈,安达,你这相公可太护着你了。咱们干活,叫你去休息。” 另外两个杀羊的也哈哈大笑。 李存安以为他们在嘲讽,陈宜晓得他们没这弯弯绕的肠子,羞得涨红脸。 寨民觉察不出,憨笑揽住李存安脖子,“兄弟,是个好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陈宜骤然紧张。 李存安带军对阵过突厥几回,他的名字,在北境,不说如雷贯耳,也算家喻户晓。平民救妻上山,和大昭官员带兵上山,是两回事。 “苗安,”李存安说,“我叫苗安,和陈宜从小一起长大的。” “哦哟!青梅竹马!”众人吹哨。 阴山一脉天凉,陈宜脚底生起温热,不烫,就是暖洋洋的,慢慢熨暖四肢和身子。 李存安穿的大昭平民布衣,身上也无饰物,朴素如他们初见时候,如果没有发生那些变故,苗安长大就会是这样,他们会顺利成亲。 寨民把羊抬到毡包后面,用不上李存安。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霎时只剩陈宜和李存安,还有地上两滩血水。 李存安的手上还沾着血,想去厨房洗手。 忽地,一双玉手搂住他的腰,后背紧贴的身体温暖又柔软。 陈宜的脸贴着他的背,身体因为哭泣微微颤抖。李存安不知道她怎么了,不敢动。 “苗安,”她带着哭腔,手臂更紧一分,仿佛松开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你是我的苗安吗?” 陈宜几次提到他不再是苗安,梦里想念的也是当年的苗安。 李存安说不出身份不重要,他晓得的,处于低位置的那个人会敏感、会骄傲、会矛盾,就像他在庐州时一样。位于高位的人没资格说对方多虑多心。 “我是。”他说。 血水黏糊糊的,黏住李存安的手心和陈宜的手背。李存安的手指钻进陈宜的手,掰开她的手心,十指交扣。 他转过身,擦去陈宜的眼泪。 “至少我今天是。” 一滴圆润的泪珠溢出,滚到李存安的食指,又滚到他的手心。 陈宜抽噎一声,李存安笑:“咱们去洗把脸。” 她的脸上,眼泪、血迹混在一起,相当乱七八糟,在李存安看来,跟脸上沾墨的小姑娘没有差别。 陈宜任他牵着,任他给她擦脸,乖巧得令人不敢置信。李存安才想起来,从前现在,陈宜都是个顺毛驴,只能顺着摸。 这里是回鹘边境,不在大昭,没有河西李存安,只有陈宜安达的相公。 天刚擦黑,篝火烧起来。 寨民不光买了烟花,还买了一车酒。 回鹘的酒比金州更烈,刚入口,就把陈宜辣得皱眉。她都觉得烈,那李存安…… 她转头,见李存安仰头喝酒,酒水直接进喉咙。他喉头滚动,整个人动作停住,一双眉拧在一起,又舒张开,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他放下酒杯,擦唇。 寨民热情,他第一次进寨,所有人轮着敬他酒。李存安扯起唇角,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陈宜的目光粘在他身上,又心疼,又觉得他这样逞强很可爱。 “走!咱们去跳舞。”她拉起他,突出重围,直奔篝火。 他们钻到乌尔朵旁边,原本在那里的郎中自觉把位置让给他们,陈宜和李存安自然融入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 不知是谁带头唱了一句回鹘呼腔,“哎——”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唱起来。 几十人共同歌唱,浑厚悠扬的歌手,在大马群山回荡。李存安和陈宜听不懂回鹘语,也能感受歌中对于生命和情感的歌颂。 他们跟着寨民牵手、踢腿、跳舞、哼唱,心胸也仿佛经过洗涤,变得澄澈。 到处都是热烘烘的人气儿,陈宜被感染,咧嘴笑,望向旁边,李存安竟也笑出白牙。她还没见过李存安笑得这么轻松自在,一眼就看得出出自肺腑。 烟花堆放在正屋角落,爱玩的小孩已经一人点燃一支呲花,在黑夜里以光画画。 李存安拉陈宜,拣了两支,往山门奔。 出了寨子,长长的阶梯通往山门寺庙,寨主里欢声笑语还能听见,只是远远的,没那么吵闹。 李存安拉陈宜坐下,一人一支呲花,点燃。 这里更黑,烟花的火焰更明亮,映在人的眼睛里也更亮。 陈宜发现李存安眼尾卷向上,眼睛眨得又慢又多,颧骨还顶着两坨红云。 “你醉了。”她说。 “没,没有。”李存安大舌头,将呲花凑近陈宜那支,两只燃烧的烟花头顶着头,或者,更像嘴贴着嘴,无限接近。 林间钻过一阵风,抚过两人,很快又钻进林子。 李存安闭眼,再睁眼,眼睛里清明许多。他握紧陈宜的手,说:“有点晕,还不到醉。” 呲花放到一半,啪叽掉在地上,引火线断了,烟花戛然而止。 两个人晓得回鹘的烟花粗制滥造,没想到这么差劲儿。 黑暗里,李存安先笑了一声,陈宜也跟着笑,自然而然地挽住他,靠在他的肩膀。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上,成为唯一的光源。 陈宜拢了拢身上的皮草,仰头望着月亮,问李存安:“如果,我是说如果,昨晚我真被欺负了,你会怎么样?会不会冷落我、嫌弃我?” 李存安不明白这话从哪来的,心中隐隐不安。 他搂紧陈宜,温和低声地说:“我会屠了整个大马群山寨,再抢你回家成亲。” 这个“家”是庐州的家还是金州的家?陈宜没再问他,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凑近李存安,毛茸茸的脑袋往李存安肩头蹭,“我曾经以为,比起失去贞洁,不如干干净净先死。” 李存安轻笑,“这可不像陈宜说出来的话。” “是,我也觉得,”陈宜抬起头看他,神情逐渐严肃,“乌尔朵救了我,不光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灵魂。” 她望向天空,像望向一片虚无,缓慢同李存安说起三年前的事,说起李存安不知道的陈宜。 “你知道回鹘九姓贵族吗?” “知道,”李存安也板正态度,答道,“他们在回鹘世代盘踞朝廷和军营,以各种方式敛财,祸国殃民、贪婪无度。” “还很变态。”陈宜补充道。 “三年前,回鹘大昭一战,我也来了。” 李存安面色苍白,已大略猜到。 “回鹘人夜袭军营,烧杀抢掠。他们没想到军营还有女人,拎我上马时,还吹哨鸣号。” “我和十多个大昭百姓关在一个笼子里,像菜,被端到九姓贵族的宴会上。” “他们不杀我们,反而把铁门打开,但你只要出去,跑不到两步,就会被他们的士兵捉住。” “在宴会的红毯上,在吃席的餐桌上,男人被一刀刀割破皮肤,剜去眼睛,女人被撕烂衣裳……” 她说不下去,李存安抱住她,轻拍后背。 他知道陈宜在剖心,想和他赤诚相待,弥补他们缺失的五年。她主动让李存安走进自己的心,过了今夜,可能不再有机会。 “你可以不用说,你怎样我都要的。”他说着乡音。 “不,我得说。”陈宜的声音闷闷的,双手趴在李存安胸口,不自觉成爪,指甲隔着布料抠进李存安皮肤。 “我是个懦夫,我连看都不敢。手心握着磨尖的筷子,只敢往自己的喉咙戳。” 李存安吓得赶紧看她的喉咙,那里白皙细腻,一点疤痕都没有。 “乌尔朵在我出手前按住了我的手腕,”她张开手掌,有一条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掌纹,“她跟九姓要了我。” 李存安心疼地握她右手,眼睛描摹那条疤痕,陈宜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 “我当时想,我逃不掉了,要是你就好了。” 逃不了被玷污的命运,但那人要是你就不算玷污,或者,粗鲁的玷污也没关系。 李存安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绵柔,仿佛没说任何惊世骇俗的话,仿佛说的是我昨晚没睡好之类的家长里短。
第38章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更般配吗 月色朦胧,佳人在怀。 陈宜的话十分露骨,李存安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捧起陈宜的脸,将散落的发别到她耳后,不敢置信道:“是我想的意思吗?” 他的目光炙热,仿佛要烧干这片树林;陈宜眼波潋滟,随时可以浇灭他纵的火。 陈宜不说话,柔软的眼神比任何话都勾人。 李存安的脸越凑越近,高挺的鼻梁即将碰到陈宜的鼻尖,温热的呼吸缱绻在两人之间。 “我杀了他们,”陈宜眼睛一眨不眨,语不惊人死不休,“全杀光了。” 柔软变得冷硬,旖旎的热气瞬间降温,凉气从背后升腾,李存安眼睛微睁大。他看向陈宜,惊讶,望见她眼瞳深处的心死如灯灭,又很心疼。 九姓贵族在阴山被集体毒杀,少了他们的挑衅和要挟,回鹘年轻的可汗无意再战,将士起初还怒,回味过来也感激大昭勇士的果敢。 回鹘一战就此终止。硕方节度使常自成进京,百姓自发沿街欢迎,还因此得了皇帝赏赐万金和姬妾。 “是你?”李存安稍拉开距离。 山风钻过两人之间,陈宜吸入冷风,酸楚涌上鼻根。 她用皮草捂住鼻子,深呼吸,把泪意逼回去,不住点头。 “我和常大人商量好,我不要虚名和赏赐,我要他欠我个人情。”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李存安点头,心中自觉对陈宜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女人能得到什么奖赏呢? 许配给皇子或高官,以陈宜的身世,最多算个贵妾。又或者,恢复九酝春的贡酒名分,帮陈宜复兴家族产业,那她就得回去庐州。 不管是哪种,陈宜都没有机会再频繁进出太极宫和兴庆宫,报不了仇。 “我要让他们以为,我被规训成京城宅邸里的普通姑娘,低眉顺眼,对他们一点点的温柔感恩戴德,忘了自己还有血海深仇。” 她无所谓地笑道:“他们差点做到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0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