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他再也忍不住绝望的厮嚎,足下趔趄,猝然跌落山坡,身子在雪中翻滚了几转,溅起白茫茫的飞雾。一阵喘息后,他撑着双臂支起上身,早已是五官纠拧,涕泗纵横满面。“祁寒,祁寒——祁寒!!!”一声接一声,痛彻了心扉。 他只影跪倒在这泱莽的雪地里,弓着身子嚎啕大哭,倏如蜉蝣,渺似微尘。凄厉的长啸久久回荡,冰雪冻伤了连心的十指,膝下好像灌了铅一样,抬不动,拔不出,都教风雪淹没。 “祁寒!祁寒!祁寒!!!” 雪雾弥漫,不见巅麓,无寻去路。 而他与她,再无相逢时。 雾锁山头,山锁雾。 终是…… 天各一方,陬澨天涯。 —正文•完— 第零章 祁念笑万字独白•日落 (一) 成德六年秋,宋末帝余党穷途末路,尽数葬身雪山。 我如是汇报朝廷。 成帝未加多问。 自我从乌思藏回大都,安妥好朝中事宜后,便告假赋闲在府邸。一来我早已无心参与庙堂的浑水,二来身体染疾,垮得迅速。 像是在油尽灯枯中等死。 枫芒和连拾以为,我的病因源于双腿,源于那日长跪恸嚎在大雪纷扬里。 身体的伤病确是如此,真正危笃的,大概是心病。 却是不曾想,有一人会造访祁府。 那是三月望日,我一如往昔坐在长廊一侧的坐凳楣子上,见漫天柳絮飞扬飘零,落入水面,缓缓沉浮。我想,若祁寒在就好了。她最喜这条长廊,冬日坐在对侧看雪玩雪,或是央我堆个雪人,夏日又对池塘这侧情有独钟,赏荷戏水,好不安生,阳春捧飞絮,暮秋踏枯叶,从来怡然。 “你也就在想她念她时还有些生气儿。” 一声揶揄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闻声回首,委实诧异于霁宁公主的到访。 “臣……参见殿下。”我拖着病躯起身,颤巍行礼,又听得她嘲讽道: “行了行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本公主嫌晦气。” 霁宁出言毫不客气,我自知愧对这位殿下,从前犯浑对其下过黑手,只是这些年不敢面对,也不曾亲口致歉。一时间,疚意更甚。 “敢问殿下,何故造访。”我抬手引路,她便跟我来到了正厅,落座主位。我一边依礼节为她斟茶,一边问道。 霁宁不搭腔,只是掏出一封信笺,甩在桌上。我定睛一看,那上面赫然写着“放夫书”三个大字。 “你们中原人和离,都会休书一封,不是吗?”霁宁面色如常,毫无波澜。“如今,是我要同你和离,自然是放夫。” “为何。”我并未有太多疑虑,心中大抵已经了然。 “你心中既无我,我又何苦屈尊得到虚假的奉承。”她微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洒脱。“我乃当朝长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想要的东西向来唾手可得、志在必得,可若是本不属于我的那些,我断不会哀戚强求——那也太不潇洒了。” 我不免有些怔愣,仿佛头一回真正认识了面前的人。 “和离后,你依旧做你的枢密使,我依旧做我的长公主,你我之间,再无瓜葛。”霁宁微微抬起下巴,冲我眨了眨眼。“是我,要跟你和离,所以啊,收起你那副愧疚亏欠的作态吧,我自是不需要。” 那个骄矜贵气的小公主好像又回来了。 我无言,只凝望着门外的满院杨絮。 “我始终觉得,”良久后,霁宁再次开口曰。“若是真的爱一个人,便会慢慢变成她的样子。” 午后金灿的阳光洋洋洒洒,微风起,柳絮纷飞,满院和煦。 “爱人凉薄,则我心凉薄;反之,爱人熠煜,我心亦随之明媚。”霁宁端起茶盅,微抿一口,继续道。 “我眼中的祁寒,除却那些为人称道的光芒,譬如勇敢,譬如坚韧……更重要的,是她心中有大爱,” “她从不会,因沉湎情爱而郁郁寡欢、因落魄失意而自暴自弃。她悲悯博爱,倾己力救苍生,竭所能安黎庶,” “她望向天下的眼睛,纯净美好,不可冒渎。她的期望,她的祈愿,须有人与之共实现。” “我静候着,你成为她的模样。” 言迄,她将茶杯置于桌上,轻快地起身。 “殿下……”我最终还是艰难开口,撑桌缓缓站起来,犹豫须臾,还是跪在了她面前。“不论如何,我欠殿下的道歉,太多了。” “对不起,你我初遇,是我故意设计你惊马坠地,只为救驾,以博殿下倾心。” “对不起,我曾为晋升职位,不断逢迎殿下,利用殿下真情,毫无男儿担当,全无为人底线。” “对不起,我仰仗殿下厚爱,行事荒唐。从未停止过算计,反将所有怨气撒在殿下身上,背后下狠手……” “臣自知,对殿下犯下的罪孽,便是凌迟千万次都难抵销……殿下的衷告,臣必将铭记于心,多谢殿下宽仁,臣……感激不尽……” 她安静地听完我的忏悔,而后抱臂冷笑: “别指望我会原谅你。” 她扭头便走,行至门畔时,却又停下了脚步。 我隐约听得她一声轻叹: “不怨你就是了。” …… (二) 我最后一次见成帝,是在他做皇帝的第十个年头。 湖心亭内,这位曾在先帝面前保证过戒酒的皇帝,此刻酩酊大醉,病痛加重。 我走上前,劝他少饮些,多保重身体。 他却问,“祁卿,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皇帝吗?” 我无法言说。 成帝在位的十年间,起初虽有减轻赋税徭役、推儒重汉,有所建树。可他上位是凭借着外戚与权贵的扶持,为了笼络住这些势力,不得不真金白银地收买赏赐,最终耗空了国库。穷兵黩武,征讨西南失败,引得民间群情激愤,更使得社稷岌岌可危。 尤其是现在,他唯一的继承人,他疼爱的小皇子德寿,夭折了。 王朝无储。 各路势力狼顾鸢视,譬如安西王阿难答、皇后卜鲁罕、怀王之子海山与寿山等等,都死盯着大明殿的黄金座,伺机抢夺皇位。 一个无比被动的守成之君,可算是好皇帝? 记得他初登皇位的时候,信心满满,英姿勃发。他以为他能做个好皇帝。 眼前之人,萎靡不振,倦然低头。 “在乌思藏的雪山,你放她走了……对吧?”成帝半闭着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垂手立在一旁,仍没吭声。 “我还真是……每次,都输给她呢,”成帝又倒了一杯酒,缓缓将杯沿贴近唇边,“每次,都被她摆上一道。” “祁卿,其实,我是怕她的。现在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了——那么多年,我一直都挺怕她的。” 比起“怕”,或许“忌惮”,“崇拜”,“倚仗”,这些字眼更贴切些。 总归是种复杂的情感。 “我第一回 见她,就被她拆穿了伎俩,第二回第三回,我想反将一军,却依旧在她跟前颜面扫地,被她好一通数落,狠狠敲打……” “然后,我谁都不服了,就只服她。” 成帝带着醉意,轻笑:“像奉行教义一样。” 我闻言,不由得微怔。 “陛下可是觉得……她是你想活成的那种人?” 是你想成为、却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成帝惊讶地扫了我一眼,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祁寒的招术,我防不住啊……”他苦笑,“最后那回,我真被她唬住了,真以为她到了……只能撒泼打滚得见她丈夫的地步,以为她不过如此,只会啼哭胡闹。没想到,是障眼法啊,是她迷惑我们,掩护她真实目的,从而瞒天过海的……下下策。她真的够狠,对自己。” 我听了,也随着成帝一起苦笑。 是了,这便是她。 能将下下策发挥成上策的,也只有她了。 “不过,许多事……还真叫她说中了……” 成帝再度闭上了眼,麻木地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她说,婚姻嫁娶,不是拿来明争暗斗的……如果枕边人都在算计你,每日无休止地勾心斗角……那才是最绝望的……” 我看到,成帝无声地落泪了。 我猜他是想到了他的妻。不是他为利益而娶的卜鲁罕皇后,而是他真心爱护的静懿皇后,小皇子德寿的生母。 卜鲁罕野心勃勃,早趁着成帝抱恙,把持了朝政,势力独大,一手加剧了元廷的腐败。静懿皇后死因不明,极可能是她暗害薨逝。卜鲁罕无子,只有认养了小德寿,才能在将来垂帘听政…… 但成帝已没有任何的话语权。他还是活成了一个窝囊的傀儡。 日薄西山。 遥想当初,成帝仗着旁人的扶持,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宝座。 也终究受限于旁人的势力。 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 自食其果。 …… 成德十一年冬,成帝驾崩,无嗣而终。 那之后的几年间,皇后勾结了安西王预谋篡位,与怀王的两个儿子海山寿山进行了激烈的争夺。最终安西王兵败,海山继位。 元廷内部对于皇位的争夺,并未自此消弭。黄金宝座在怀王系与晋王系里轮来轮去,谁人眼中都只有利益,朝政日益衰败,唯一勤勉有为、立志于弘扬汉法的某位小皇帝,竟都能被元族大臣公然谋杀于南坡。 这便是上演在元王朝的大戏。 一场荒谬绝伦的大戏。 很多年前,我与祁寒并肩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她曾望着蓝瓦白墙,感慨道:这宫墙好高啊,像白色的四方牢笼,看着圣洁,实则憋闷。也不知那些皇室中人,一个个争破了头想入主黄金殿,是为了什么。 我有时也会想起,至元二十八年的乞巧夜,我,祁寒,成王还有霁宁,一起沿着大都城的斜街观赏盛会。我们四人并排前行,见灯花灯耀眼,罗绮满街,红尘嚣嚣。成王难得不作妖,霁宁雀跃不已,兴冲冲地说个不停,祁寒则安静地执着团扇,时不时悄悄盯着我看。 那幅画面,最终慢慢定格。 定格成灰白。 第零章 祁念笑万字独白•月升 (三) 我是不被爱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个清晰的认知。 我叫祁念笑,讨厌这个名字,厌恶得直犯恶心。这是我呱呱坠地时,父亲瞟我一眼、接都不伸手接过、仅用了短短一瞬就给我起好的名字。而他“念”的,甚至都不是我的母亲。 我小时候很怕黑,特别怕黑。母亲总把我一个人关进柴房,几天几夜不开门,只要我不顺着她的意思。我起初还会不停地拍着门板求她放我出去,后来习惯了,也懒得喊叫了,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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