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笑轻轻侧目,出神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五官与肌肤。 “若困得紧,便睡吧。”他哄稚子一般轻拍她后背。 “不是还要守岁?”她迷迷糊糊地嘟囔。 耳边传来他低声轻笑,像是融化严冬冰棱的春水。 “今岁,我替你守了。” …… 怀中女子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夜风起,有洁白的雪吹落在她鬓角与眉梢,为她发丝染了一抹莹白。 祁念笑将她又搂紧了些,转而望向庭院,静观那扑簌而下的漫天雪花。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后。 老来拄杖坐闲庭,看梅花盛放,与她长厢厮守。 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 他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何时杖尔看祁雪,我与寒萼两白头。
第136章 尚医监 于祁寒而言,至元二十九年发生了太多事。 且说年初,她因济逊宴上救治圣汗有功,被圣汗一旨皇谕,破例调到了朝廷尚医监。 她成为了大元第一位女医官,官秩五品。 只是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虽有圣汗之谕,却也不算尘埃落定。真正入职太医院的机会,是祁寒经历了几次考试,又与太医使们辩胜医理才最终敲定的。 初到尚医监时,难免遭遇一些刁难,不过都被祁寒巧妙地化解,那些故事暂且按下不表。她凭借着一身医术,也算为自己博得了一份尊重。 这天,她正与同僚们辩驳针灸疗法,随后又搬出了《灵枢经》佐证自己的观点。 一旁的章太医却突然摇头叹气。 “十几年前,尚医监曾有位大名鼎鼎的御医,通晓药理、医术精湛,尤为擅长针灸,只可惜天不长眼,害他举家都成了亡魂……” 祁寒心中莫名咯噔一下。 “那位太医,是谁啊?” “他的名字,谁敢提啊,”章太医小心又戒备地看了看周围,打了个哆嗦。 “那可是个‘恶名昭彰’的罪臣,诛了九族的。一家老小,几十口人,被严刑拷打、百般凌虐,有的脑袋咔嚓坠了地,有的落得个腰斩,肠子流出来了,气都还没断呢。整个刑场血淋淋的,阎王爷来了都得发怵……” 祁寒眼底闪过一抹讶然:“一个太医,做了什么事,竟要被——诛九族?” 章太医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似是想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行了章太医,没什么好顾忌的,”刘太医提着戥秤,缓步走了过来,“颜太医为人如何,我们都清楚,他必定是遭歹人陷害了。” 刘太医满目沉痛,继而叹息道。 “他名叫颜敬翊,邢州鹊山人,举家世代行医,甚得圣汗器重,便是提拔成了资善大夫、太医院使。颜敬翊为人忠厚本分,素有‘杏林圣手’之称,以其极擅针灸而闻名大都。他一生行善,最后竟被活生生剐死……” “颜,敬,翊?”祁寒喃喃。 “要说颜家,也当真可惜,”刘太医陷入了回忆里,“长子颜书礼,十来岁的年纪就才华横溢、博古通今,除了沿袭父业行医,便是连经史子集都通晓;颜太医的小女儿也是天资聪颖,三岁便能背诵《黄帝内经》,是个当医者的好苗子。” “不过,有传言说,抄斩颜府那夜,颜太医三岁的小女竟离奇失踪,官兵封城搜捕了半个月都没寻到,后来便将消息压下来了。”章太医瞪大了眼珠子,半捂着嘴道。 “若那小女还活着,颜氏血脉兴许也就不会断掉。”刘太医苦笑。 “世道这么乱,稚子小儿如何独活得下去?”在一旁称量药材的汪太医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也走过来小声议论道:“对了,我记得行刑那天,好像也没见着颜太医之子书礼?” “书礼那孩子,命忒苦了,处斩前病死在牢里,直接教人给扔到乱葬岗去了。” 祁寒双眉轻颦,冷不丁出言问询:“那位颜太医,究竟所犯何事?” 章太医凑到她耳边,以极小的声音道:“毒害太子!” “——什么?毒害?”祁寒震惊不已,低声惊呼:“先太子不是忧郁成疾——病逝的?” 章太医咋舌摇头:“只是官话场面话罢了。” “太子是服了鹤顶红而薨逝,变故当晚,只有颜太医出入东宫面见过太子,自然只他一个嫌犯。当时都传,颜太医收了太子政敌的好处,被小人买通,适才给太子投了毒。” 刘太医一脸严肃,捋着胡须继续解释。 “诛九族是圣汗一怒之下的决定,冷静过后,陛下才恍然,许是酿成了冤案。圣汗本就惜才,十分信任颜太医,先太子一案又疑点重重,完全不像颜太医会做出来的事,各种细节都经不起推敲。后经查验,比起被害,太子更像是服毒自尽。” “那为何……不还颜太医一个清白与公道?”祁寒一阵怔忡。 “太子当年为何被禁足,手下的亲信为何全被处死?还不是陛下疑心病重,怀疑太子意图谋反篡位?”刘太医愤愤不平,将称药的戥子往桌上一扔,“倘若太子真是自尽,那也是被当今天子逼的。太子向来崇儒重孝,被自己景仰敬爱的父汗如此对待,定是极致地失望绝望,才会以死明志——” “嘘——”章太医不由得心惊肉跳,小声道:“这等大不敬的话,莫再说了!若被谁上告咱们侮蔑天子,一家老小的项上脑袋就都保不住喽——” 刘太医却没当回事,兀自叹息着。 “总而言之,颜太医之死,早已成了不言可说的秘密。你们想想,若是给他家翻案平反,那不就是在打圣汗陛下的脸嘛……” 祁寒心中五味杂陈,莫名地难过不已。 颜家九族几十口人命,颜太医的清白声誉,太子之死的真相,都比不过天家脸面重要。 皇权之下,父子不再是父子,血缘纽带也好,昭然若揭也罢,都比不过那至高无上的金座重要。 是了,这便是庙堂。 这便是帝王。
第137章 难自持(上) 雪夜,南苑。 祁念笑推开屋门,迎面便是一股暖融融的热意扑来。 “咦,佑之,”祁寒笑逐颜开,杏眸亮晶晶的,“你来啦?” 她正托腮坐在桌前,桌上放了连柒为她买来的梅花酒,还有两只酒盅。 满室梅花幽香,夹杂着她身上惯有的清苦药香,是唯一能令祁念笑心安的气息。 “怎么样啊,祁医官,”他解下大氅,挂在了一旁的黄梨木架子上。“第一日入仕途,可还顺遂?” 她笑眯眯为他斟满一杯梅花酒,酒液上还飘着几片嫣红的梅花瓣。 “自是顺利的,与太医们辩了医理药理,学到了许多东西。” 祁念笑瞥她一眼,神色淡而不厌。 “哦?我怎么听说,我们祁家姑娘头一回进尚医监,便给了人好大的下马威?” 祁寒尴尬地摸摸鼻尖。 “那是他们先对我抱有偏见,非说我这女子是江湖骗子。即便我通过了层层考核,还是有人看不顺眼,欲将我打发到圣汗的‘万兽园’,去照看那些飞禽走兽,诊治它们的疾病。” 祁念笑一愣,眼底压着股怒意:“那你,去了吗?” “去了,又回来了,”她轻描淡写道:“那个说我只配给畜生看病的太医,我对他说,我已诊出圣汗宠爱的那只老虎为何终日倦怠而不进食,那是因为今年是壬辰年,龙虎属相相冲,须得找个亥年生人来,在笼外扮作猪,吭哧吭哧几声,自然能激发出老虎的捕食欲。” “那位太医正好属猪,我便对他说,他若拒绝,便是不愿为了圣汗的爱宠而献身。他当时一听,脸都绿了,也再没来找我麻烦,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祁念笑忍俊不禁,笑音清琮:“早该知道,你啊,什么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吃了亏。” 二人就这样边饮边言,不知不觉中,都有些不胜酒力。 眼见夜色已深,祁念笑浅抿了口梅花酒,望向祁寒,轻声道。 “明日晚上,我恐怕要去崔御史府邸餐叙。” “我记得,你同崔御史关系并不近罢,”祁寒挑眉,眸光微闪,“你们政见不同,也没什么利益关联,更算不得友宾——他会无故邀你去他府上宴饮?” 祁念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道:“我的确与崔御史不合已久,但近来枢密院的许多公务,都与中书省密不可分,大大小小的事务恐怕都要受崔御史掌制。他邀我参宴,我便答应了。” 祁寒凝眸,突然就想起了济逊宴上,崔御史之女一直远远盯着祁念笑看,那目光大大落落毫不掩饰。 “坊间都传,崔家女倾慕祁副使久矣。你猜他原本与你政见相左、此番反倒向你主动示好,会不会是为他家女儿考量?” 他皱眉,捏紧了手中酒杯:“我又不是他们,怎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祁寒怏怏敛容。 他见她冷了神情,连忙诚恳道:“我……就是想同你报备,解释清楚情况。” “你这哪里是报备啊,”她轻叹道:“分明是先斩后奏——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他哂笑两声,望着她道:“也不是一定要去的,若你不想,我便不去。” 祁念笑顿了顿,话风一转。 “只是,中书省虽明面上与枢密院平级,却掌握了太多决策大权,其上又有国师掣肘。如若能与崔御史关系缓和,许能成为破解国师势力的良机。” 如若不去,便是折了御史中丞的面子,往后难免再被穿小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别以退为进了,”她撇撇嘴,“明日之事,你今日才同我讲起,还不是吃定了我拿你没办法。” “祁寒,别想那么多了,”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牵唇一笑:“我是来征询你意见的,才不想惹你气恼。虽说只是官员间的邀宴,但毕竟是在人家府邸,又只邀了我一个外男,又难免碰到崔家女眷,终归是不太妥。” “打住,打住,”祁寒按揉着太阳穴,淡淡道:“你若真觉不妥,便不会来问我。祁大人,你有自己的决断力。” 祁念笑默了一瞬。 却见她为自己斟满了一杯清酒,仰起下巴一饮而尽。 “祁佑之,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信任你,” “我知道你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人活着,确是要挺直了腰杆,可若遇到障碍还不知规避,直愣愣撞上去,那便是犯蠢。想要穿过狭隘的岩洞,势必要略微颔首曲背。只要不背离本心,不违犯原则,那就没什么好存芥蒂的,” “佑之,我早说过,要与你共赴风雪,同进同退。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洞察,我相信你能将此事处理妥当,也相信你不会负我。所以,我与你,不会生嫌隙。”
第138章 难自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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