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世闻言,身子一僵,眼底只见无垠的落寞。 “见着了。”他轻声说。 知鸢看他面色发青,虽不知所以然,却也明白他此刻不想被打扰。 逐世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就这样过了许久。 “咚咚”两声,有人叩门。 “知鸢,你在吗?”清冽的声线自门外传来,“我是祁寒——” 逐世的心跳漏了一拍,浑身都紧绷起来。 “——寒姑娘?你怎的来了?”知鸢行至门畔,下意识回眸打量逐世的神色,缓缓应声道。 “昨天逐世公子走得匆忙,将玉佩落在药坊了,我想请你——” 祁寒不疑有他,推门便入,一抬眼见到逐世后,也明显愣了一下。 “公子,你在啊?”她脸上轻松的神色减了许多,疏淡笑道:“既如此,倒也不必麻烦知鸢了。” 逐世双眸微合,没有抬眼。 “既是归还玉佩,怎的……归还到我这儿来了,”知鸢左看看右看看,见二人氛围不对,便是一头雾水:“可是因为仙音阁眼线繁杂,寒姑娘不便现身?” 祁寒点了点头,转而望向逐世,笑容落落大方。 “公子,昨天是祁寒心境狭隘,误会了公子。不过是听公子弹奏了一首琴曲,便想入非非,出言不逊,实在多有逾矩。” 她目光平静,诚恳道:“公子心怀抱负,所谓‘凤求凰’,定是寓意大丈夫志在四方,所求皆为神州炎夏,岂会指男女情爱呢。祁寒心量窄,又失言顶撞,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了,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逐世仍未抬首,漆黑的眸底愈发幽暗。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她每次展颜一笑,都在狠狠揪扯着他的心。 “知鸢,逐世公子,我先告辞了。” 余光里,她的衣角消失在了门口。 他的眼神黯了黯。 知鸢无声垂眸,默默将木门合严,而后带着几分同情转过身来,神色复杂。 他没有看她,兀自苦笑道:“知鸢,你早知道的,对吧?” 你早知她有心上人。 那个人永远不会是我。 知鸢缄默,咬着下唇,满心为难。 “你若早些告诉我……”逐世叹了口气,最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啊,纵他早些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难道她便不再是他钟情爱慕之人了? 难道她便不再是他痛苦命途中的唯一的光明了? 难道他对她的情意会就此减退,不再惦念她的安危,不再留心她的喜怒哀乐,甚至于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或是另一个极端——如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地纠缠? 不,不会。 并不会。 她永远都是他视作珍宝、不敢亵渎的存在。 他对她的情意,也绝非浅显而浮于表象。 祁寒,祁寒。 这个名字甫出现在他脑海里,心底便满溢郁结苦涩。 就像生吞了刀子入腹,满肺腑的伤口血涌如注,却还要微笑着,将所有将欲呕出的鲜血含在口中。 痛。 当真很痛。 “罢了……是我不该存了觊觎的心思……” 逐世哑声低喃道。 “她是否属意我,也都不会改变我想守护她的心……” 他缓缓站起身,拾起祁寒方才搁置在桌上的玉佩,苦笑一声,满身孑然寥落。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第134章 大年夜(上) 至元二十八年的除夕夜,京中下了好大一场雪。 抬眼望去,像从天而降的柳絮扬花,绵白轻盈;屋檐树梢都积了厚厚的雪层,天上人间银白一片。 每逢大雪时,祁念笑眼前总会浮现出,他与祁寒的那场初见。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她就站在逶迤长廊的尽头,瑟瑟发抖着,怯生生地看向他,像只机敏又不乏可爱的兔子。 三年后的如今,他从枢密院归府,便是直奔南苑而去。 他的祁寒就坐在长廊的矮栏杆上,面朝着庭院一侧。 她抱着暖手的八角手炉,肩披藕荷色厚绒披风,小半张脸都埋在了蓬松的毛领里。 庭院里,梅花正傲然盛放,红艳艳的花瓣大多被白雪覆盖,白里透红,更添一番韵味。 空气中梅香浮动,清逸优雅,香欺兰惠。 像极了她。 祁念笑伸手折了一枝梅,缓缓走上前,将梅花递到她眼前。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温润的沉声里满是宠溺,听不出一丝责备。 祁寒接过梅花枝,冲他粲然一笑。 “过年不是要守岁嘛,”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栏杆,“佑之,过来呀。” 风吹白雪翩翩舞,恰似飞花穿庭树。 他浅笑着坐了下来,与她肩头挨着肩头。 她微抬起下巴,仰头望天,任由夜风吹动冰冰凉的雪丝,洒落在她的眼睫与面庞上,杏眼亮如萤光,鼻尖冻得微微泛红,双唇丰润如梅花瓣,嘴角还挂着恬淡的笑,一身梅花幽香,清淡而沁人心脾。 这副模样映在祁念笑眼中,莫名瞧得他口干舌燥。他面不改色,仍与她同望夜幕,却是悄悄挪动了胳膊,思考着该以什么动作将她抱在怀里,或是怎样寻个借口亲上去…… 然而祁寒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事,倏然凝神启齿:“佑之,我收到了义父的家书,说是年后正月里归来。” 祁念笑眼底的暖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他挑眉冷嗤一声,“还真给新年添晦气。” 祁寒抿嘴,面色有些为难:“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哪想祁念笑眸冷如霜,便是疾言厉色道。 “只管生不管养,他也配我叫他一声父亲?” 祁寒没有说话。 祁涟对祁念笑如何漠不关心,谁都看在眼里。纵使祁涟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也绝不会盲目偏袒这位义父。 不是所有的父亲都配做父亲。 这时,院墙外传来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声声带着方言的吆喝,穿透风雪,飘散在夜空中。 “佑之,我想吃冰糖葫芦了。” 她眼巴巴看着他,满脸都写着“给我买”。 他没动身,略一蹙眉:“这么晚了,也不怕牙疼。” 眼见着她情绪蓦地转为低落,祁念笑连忙放缓语气道。 “赶明儿让厨房买些上好的山楂果,专门给你做来吃,可好?”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曲起食指刮在她鼻尖,“街边多尘土,卖货郎走街串巷兜售的,哪有自家做的干净?” 她撇撇嘴,转过身,兴冲冲跑到了庭院中央,张开双臂拥抱着鹅毛般的落雪。 他坐在原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 “佑之,我真的好喜欢雪天呀!” 她捧起一团白雪向上抛洒,欢腾雀跃,开心得原地打转。 “佑之,你去给我堆个雪人嘛!” 她蹲在地上,一边徒手将积雪围堆到一起,一边回过头来,期待地望向他。 “没戴手套,当心冻掉了指头。”他淡淡回应了一声,仍旧没动身。 “佑之你看,我捏了个‘糍粑’出来!” 她兴奋地拿着自己徒手捏好的雪团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若不是她念叨“糍粑”,谁能看出来她捏的是兔子? 他不语,拉过她冻得冰凉麻木的手,耐心地擦净残留的雪珠水痕,而后塞到了自己披风内,按在心口暖着。 她微怔,静静感受着他胸腔内有力的心跳,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热意透过指尖传遍全身。
第135章 大年夜(下) 戌时,祁寒已有些熬不住,连打了数个哈欠。 “佑之,这还是你头一回陪我过年,”她倚靠着他的臂膀,掰开手指数着:“去年此时,你正忙着联手成王扳倒怀王党,前年此时,你又南下巡视岭南去了……” 提及岭南,祁寒忽地就想到了金吾夜花灯节。想到他意气风发地夺得魁首,又拿着头筹的鸳鸯佩换来了她头上这只碧玉簪。 “其实,你便是送我玉佩也好呀,一双玉佩,成双成对,正好你我一人一个。” 祁念笑淡淡地瞥她一眼。 再次开口前,他斟酌了片刻,清淡隽逸的面容上,飞快地泛上了一抹红晕。 “簪子,是送给妻子的。” 妻子。 祁寒一愣,含羞带怯地红了脸,立马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何况,我不是同你说过吗,”凤眸深邃,他脉脉地望着她,坚定道:“碧海青天,唯你相衬。” “碧海青天背后的故事,可有些悲伤呢。”祁寒讪笑,探手摸上发髻,摩挲着碧玉簪,“姮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仰头望着夜空,从嫦娥奔月想到七夕鹊桥,顿然感慨万千。 “虽然都在天上,但牛郎织女至少还能一年一相会,嫦娥却永远无法回到人间,只能孤零零守着偌大的广寒宫,空对着碧海青天,再也没法和后羿相见了。” 祁念笑听了,并未然其说。 “永生永世不得见,倒也好过隔岸迢迢两相望。”他微拧眉峰,自抒己见道。 祁寒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向他。 “无比深爱对方的两人,隔着银河,遥遥相顾,无言垂泪。明知爱人就在河对岸,却无法跨越长壑。相爱而不能相伴,相望却不能相守——那才是最悲伤的事罢。”祁念笑回望她,平静地说着。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终日遥相盼,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反正我和你,才不会成为‘牛郎织女’,我也不要做那奔月的姮娥,”祁寒没来由地鼻尖一酸,轻轻将鬓髻贴靠在他肩头。 “佑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哪怕真有了什么劳什子‘河汉’,你也莫怕,我会在银河尽头等你。你只要沿着河岸走啊走啊,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能寻到我。” “傻瓜,”他揽她入怀,将她紧紧裹进自己的披风里,“我提那些,只是不想你觉得‘碧海青天’四个字悲戚晦气。这支簪子,是你我很重要的信物,你可不能因为那些凄凄惨惨的传说,便质疑起我对你的情意了。” “我何时质疑了……”她鼓起腮帮,作势在他胸膛轻锤一下。 他则一把攥住了她的柔荑,哑声道。 “所以啊祁寒,我送你簪子,因为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可还有顾虑?” 雪落无声,南苑静谧,两颗心怦怦地跳动着。 分明处于苦寒仲冬,祁寒却并不觉得冷。 或许,是有祁念笑在她身旁,正与她十指相扣。 不知过了多久,祁寒眼皮开始打架,便乖顺地缩在他怀里,与他促足相依偎,静听落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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