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信他。 直到她看见祁念笑迎上她的凝望,四目相对,满眼悲怆。 “是。”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双唇发白,额前因痛苦而变得冷汗津津。 祁寒突然笑了。 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发笑——但偏偏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嗓音仍抖得厉害,面颊的肌肉却抽搐着牵动嘴角。 “‘我眼瞧着岱钦的头颅被叛徒砍下,他还睁着眼,至死未瞑目,’你起初分明是这样告诉我的。许是你心里依赖我,想将自己最痛苦的回忆倾诉出来,博取我的怜惜罢……” 祁寒望着他,不停地冷笑。 “可后来在济逊宴,身处于勾心斗角的漩涡里,你本能地警示自己不能说漏嘴,向我描述的便是另一个故事,世人眼中的故事……” 他说他去了镇海仓,只是没有走上罔山路——为了躲避道戈辛的追杀,不得不绕远,故而迟了两天,未能按时抵达——这是他让世人信服的版本。 可若真如祁念笑所言,他去了镇海仓,又怎可能眼见阿勒台谷血涌成河? 怎么可能目睹岱钦惨遭杀害? “起初我只当……你是太痛苦了,岱钦之死对你打击太大,总让你在幻觉或梦境里看到那一幕,” “直到后来,察罕向我讲述了他的回忆,” “他说他看见了道戈辛骑着汗血马。但他认出的,仅仅是道戈辛的盔甲和汗血马,” ——我们一面与敌人交战,一面试图后撤,可是岱钦却没有动。 “岱钦为何反常?为何傻傻地定在原地忘了躲?不是惊诧于主帅通敌,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他的理智被全盘击溃,整个人都陷入了灭顶般的震惊与绝望里……” ——他站在那,直愣愣地,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可能”、“不会是他”、“为什么”。 “因为他发现,自己最信任的好兄弟,时刻牵挂的好兄弟,竟然披上了主帅的盔甲,正残忍地领着敌人屠杀北境军!” “岱钦认出了你,你亦察觉到他认出了你,可这个世上不能有人知道真相啊……” ——我只记得,岱钦最后说了一句‘为什么’,然后,他的头颅便被那叛徒一刀斩下。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迫使你抛下深挚的友情,你无暇思考,为了自保,不由分说就杀了他灭口,” “所以你的记忆里才会存有那一幕,你眼见着岱钦的头颅被砍下,他还睁着眼,至死未瞑目……” ——我同其余几个弟兄约好,岱钦惨死之事,千万不能告诉祁大人,只道是,敌军突袭致使我们走散。 ——岱钦死状那样惨烈,我们如何都不敢说出来让祁大人痛心。 “没有人把岱钦的死因告诉你,没有人……所以祁念笑,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真的去了镇海仓吗?敌军突袭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阿勒台谷?” 她恍恍惚惚地盯着他,双唇缓缓开合。 “除非,你就是真凶。”
第235章 【特别篇】盈盈一水间(五) 祁念笑没有回避她的灼灼目光。 那双秀美的瑞凤眸已是通红,噙满了泪,其中混杂着极致的自责与懊悔。 他祈求般握着她的手,像溺水之人紧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只是不停地摇头,满腔哽咽:“祁寒,我不想那样的,真的不想……可我那时被逼入绝境,没办法了……” 然而单薄的言语太过匮乏,祁念笑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当初的处境。 祁寒一把甩开他,顾不得腹中绞痛,怒声痛骂道:“任何人,不管有再多的苦衷,都不该行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你可曾记得你的初心?是为家国戍边,是保中原太平,是守护黎民、匡扶正义!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祁念笑痛苦地闭上眼,任由她骂得狗血淋头。 像有无数根钢针扎进身体里,无孔不入。 钻心地痛。 “至于道戈辛,也早被你杀了吧?”祁寒捂住小腹,疼到无法呼吸,“虽不知你用的什么法子,但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更不可能配合你的谎言,白白替你背负了那么多年的罪名骂名……其实他早就被杀了,还被你扣了个‘通敌叛逃’的脏帽子,是也不是?” 至暗的一幕幕重现于祁念笑的脑海,恍惚间,心底才愈合的伤疤被粗暴地撕扯开,又撒上了好大一捧苦咸的盐。 冰冷的玛纳斯湖,蓝得透亮,像一滴泪。 扑通一声,一切秘密沉入湖底。 “别说了……”他急促地喘息着,浑身都像有刀子在剐,疼得想死。 “你敢做,我为什么不敢说!”她嘶声回怼,“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败类!披着人皮的畜生!不,说你是头畜生你都不配,狗都知道忠心护主,你却连挚友都能卖!连做人的底线都能卖!你可对得起这一身亮堂堂的甲胄?可对得起那些崇敬你、追随你的兵士们?” “别说了……求你……” “能行这种丧尽天良的龌龊事,不知是哪个天不盖、地不载、该活剐的贼!你怎么没死在阿尔泰山啊——”话音未落,祁寒顿觉小腹坠痛,伴着一股暖流。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探手摸向身下裙衫。 再抬手时,指上多了浅淡的血迹。 祁念笑神色一紧。 记得她月信也不是这时候啊? 方才的悲恸全抛之脑后。 “你可还好?”他顾不上别的,赶忙坐到她身侧,揽住她关切道,“肚子痛?可是受凉了?”说着,祁念笑扭头敲了敲门框,冲外扬声,“停车!快点停车!” “滚开!你别碰我!”祁寒情绪激动,不断推搡捶打着他,喉间忽又溢出痛苦的低吟,疼得话都说不出了。 “好,好,我不动,我不动——”他慌乱地举起双手,“你别气,不值当,别气坏了身子——” 马车缓缓停稳,祁念笑掀开车帘,吩咐车队原地休整片刻,又让枫芒架柴烧热水。 因着祁念笑的到来,连柒和欢儿不得不去坐后头的马车,一见这半路停下,便知出了意外。 “姑娘,姑娘——”欢儿急匆匆闯进来,“你怎么样了——” 车厢内,祁寒努力平复着呼吸,仰靠在厢壁上。 “我没事,欢儿,别担心……” 欢儿焦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祁寒幽幽道:“让祁念笑进来……我话还没说完……” 祁念笑愣了一下,心中虽有忐忑,还是顺从地掀帘入内。 “真的没事吗?我去请那位丹溪大夫过来——”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她冷冷道。 “那……要不让欢儿和连柒帮你换身衣衫……” 莫说触碰了,他甚至不敢再靠近,只拘谨地在她对面坐下。 祁寒没理会,只是疲倦地合拢双眸。 “这些年……你心里一定乐开花了吧……” 她扯唇讥笑。 “仇家已死,人都以为是他通敌……唯一认出你的岱钦,也被你干脆地灭了口……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察罕,受你蒙骗,成了你的证人……道戈辛派去暗杀你的人,阴差阳错,为你没走罔山路多添了份凭证……” 话音虽弱,气势虽衰,字里行间的杀伤力却丝毫不减。 “连敌军也被你借助雪崩顷数覆灭……你是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十恶不赦的罪人,美美隐身,披了身人皮,摇身变成了凯旋的大英雄……回朝后,平步青云,前程似锦……呵,都是用无数尸骨换来的……” “我却还傻傻地为你辩护,把你当成天上的星星月亮,倾慕守望……还在文武百官前,大肆褒奖你祁念笑仁义智勇……”
第236章 【特别篇】盈盈一水间(六) 祁寒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方才情绪太过激动,竟直接导致胎内落红。 她怕双双有事,现在强忍着才没有继续爆发。 嘴里的骂词却越来越犀利。 而祁念笑沉默地听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幻象。 是道戈辛及其手下对他无休止的凌辱,殴打,耍弄,陷害,折磨,乃至逼上绝路。 是冷眼旁观的众人,趋炎附势的众人,落井下石的众人。 是岱钦明知道戈辛对他的残忍与杀意,明知他前路暗无天日,却还跟个满口慈悲的圣父一样,站着说话不腰疼,天真地劝他忍让。 是道戈辛最后那句轻描淡写,“因为你太碍眼了。你活着,多活一天,我都不安心呐……” 那些绝望岁月,惨无人道的折磨,那些痛苦与压抑,那种生不如死的困境……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时的他有多迫不得已! 她又没替他经历过那些,凭什么站在道义的至高处,指责他的过往? 他终于抬起猩红的眼,几乎是咬牙切齿着低吼一声。 “你怎么不问问他们都对我做过些什么?!” “难道十万条人命全都对你有愧?” 祁寒再度被他挑起了怒火,尖声反问道。 “岱钦呢?!” 岱钦呢?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太善良了,他到最后都还在顾虑祁念笑的安危,他是整场阴谋里最无辜的那一个。 祁寒直直地盯着他,嘴角挂着嘲弄的笑,话音带着哭腔。 “还有察罕,他之所以能活着走出阿勒台谷,不是你祁念笑顾念情义……你只是想给自己留个人证吧?” 祁念笑哑口无言。 “他到现在都还把你当作英雄当作神一样顶礼膜拜!他自始至终都觉得你是苏鲁锭,是北境军的荣耀与希望!”祁寒悲痛欲绝。 “他那么信任你,那么敬仰你,”她抹了把眼泪,撕心裂肺地斥道,“他那么信你啊!却被一直蒙在鼓里戏耍、被你卖了都还在替你数钱!” 腹中又传来不适的感觉,祁寒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往复几次。 “我不骂你了,”她轻蔑地扯了扯唇角,“若说你是卑鄙小人,倒怕脏了卑鄙二字,小人都嫌晦气。” 祁念笑低着头,不言不语。 “岱钦生平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当初怜悯心泛滥,从阎王爷手底下救了你的狗命。” 他默默听着,神情隐匿在阴影里。 “若不是遇上你,若不是有你这么一位‘好兄弟’,他怎可能身首异处,雪山埋骨?” 祁寒满心悲恸,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忿懑。 “他仁义刚正,谦逊内敛,自是值得世间一切美好,配得上最美满的结局;他原本可以好好活下去,成为耀眼的新星,成为当之无愧的苏鲁锭,建功,成家,立业,受人景仰——就像他的名字,岱钦的意思,是战将啊——是你偷走了他的人生!” 是你害他血溅黄泉,还窃取了他的人生。 祁念笑的面色愈发阴鸷。 “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死?”他忽然冷冷道,“我就应该死在罔山路上,死在阿尔泰山里,死在奸佞日复一日的残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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