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她困倦体乏,不知那小宫娥尸身是何时被抬走的,只听闻傅沉砚昨夜未睡,又去处理要务了。 她揉揉眼,半缩在被褥里抬眼打量着东宫里的一切,兴许是性命不悬在刀口了,连整个东宫瞧着都比昨夜见到的亲切不少。 “小姐……太子妃实在不能再睡了,日头将要正午了。”思衬着叫法不太妥当,南玉将花瓣放入盥洗盆时不着痕迹地改了口。 南玉是温泠月唯一带来的陪嫁丫鬟,亦是自小便陪在她身侧一同长大的。 纵然已经完婚,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娘娘也莫要怪罪,太子殿下总是会比旁人忙碌的。” 她缓步穿行在东宫花林中,耳畔是嬷嬷方才在院子里的宽慰。 一早便有年长嬷嬷拨来新伺候的女使,此刻在福瑜宫听侯教导做事。 荷色将姑娘身段勾勒更为窈窕,纤纤玉腕上坠着一只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御赐的金镯,恰有一株雨后冰冷月桂掉落于肩,才衬得美人不可方物。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连大婚之夜都能平安度过,还有什么是本宫克服不了的,不就是活着吗……”温泠月自顾自不住的呢喃。 这是何处? 地上砖面浅洼积水澄澈,边缘伴着细碎花瓣,温泠月小心提起裙摆环顾四周,偌大宫殿竟连人烟都不见。 本是去昨夜的喜房内取掉落的玉钗,不曾想却在东宫迷了路,找不清回福瑜宫的路。 长得像小院的宫殿却只是典膳局,像连廊的拐角只是亭子。 心灰意冷的温泠月望向青石路尽头,名花奇草中,院内巨大断树后有一殿宇,倒神似福瑜宫。 满心欣喜的她却忘了殿外周遭视若无睹的侍卫,他们都没拦她,眼珠转了转,最终选择挺立守门。 直到温泠月气定神闲地一把推开那扇大门,想也不想一脚踏进殿内时嘴里还念着:“可算找着了,累坏我了!” 光线昏暗的宫内,她一眼便与那个□□着上身的男人四目相对。 ---- 太子更衣,太子惊讶,太子质疑。
第3章 第三颗杏仁 眼前倏然冒出的男人露出健硕的上身,姣好的肌肉线条被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的外裳显得更加吸睛。 日光悉数洒在他身上,肩颈边缘泛着淡淡的薄光。 而他肩上挂着那件褪下的里衣,沾染刺目的鲜血,腰上刚裹好的白纱布还有血渍从中渗出。 不知怎的,她脑子一热,一把将身后的门关得严实。 殿门撞上的瞬间,殿外守卫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内心,猛地瞪大眼睛。 太子妃……进去了。 “谁!”匆匆披上罩袍的男人面色一沉,对这位不速之客厉声喝道。 “咕嘟” 她喉间竟不自觉上下一滚。 “我……臣、臣妾不是故意的。”她飞速捂住眼睛,顽劣地露出一条缝。 又不是她想看的。 傅沉砚手中迅速穿戴完毕,一身暗色玄衣,唯有腰际与袖口游走的繁复攒金花纹昭示这人的矜贵,全然看不出受过伤的模样。 “谁准你来这的?”太子面色不善,一边调整着箭袖,脚下几步迈至她身前。 她欲哭无泪,“走、走错了。” 傅沉砚显然并不吃这一套,“孤记得命人带你熟悉过宫里才是,太子妃此言差矣。” 温泠月觉得双腿发软,她哪里知晓这是他的地界,这不刚开始熟悉东宫环境,她就走丢了吗。 “熟悉了也……也没记牢呢……”她小声喃喃,企图为自己辩解。 傅沉砚气息距她极近,叫她避无可避的想起昨夜他也是这样,手起刀落,那小宫娥就被砍死了。 温泠月咬住下唇,慌乱点头,却被他下一句话噎住。 “可算找着了,累坏你了。太子妃是这意思吗?”男人似笑非笑地牵起唇角,动作流露不出丁点情绪,眼中复杂幽深,仿若永远勘不透他的想法。 她屏住呼吸,连连摇头,解释的话凝结在喉中,死活不知该如何向他阐明。 对面那人也似乎并不准备听她解释,撤身返回取过那把熟悉的长剑后再度向她的方向迈来。 她吓得一股脑往后靠,直到脊背抵在门边,刀剑出鞘的寒声似乎已响彻在耳边,她莫不是挺过大婚夜就要死在成亲第一天吧。 因为看光了他的身子? 可花楼那事,他都不记得她的放肆,那现在他能不能也转身就把她给忘了? 期待的失忆落空,太子殿下右手在刀柄摩挲,一步步向他迈来,越来越近,最终一掌落在她的脸…… 旁边的殿门上。 稍一施力,门被推开,日光肆无忌惮地射入昏暗的殿内,温泠月靠在门上的身子也随着殿门大敞的幅度一道被推出殿外。 傅沉砚立于日光中,身形颀长,凌厉的长剑青云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剑影,侧颜沐于日光里叫她在一旁看不清这人情绪。 殿外侍卫们见了出来的人,齐声道:“殿下。” 唯有温泠月后背粘在门上无所适从。 “不管你有何目的,今后不许踏入这里一步。” 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低声补充道:“更不准在孤更衣时闯进来。” 在她还没缓过神时,傅沉砚便离去了,唯余她怔怔然思量许久。 “谁偷窥你!”彻底看不见那道黑影后她才红着脸不满道。 殿外守着的侍卫一动不动,暗自窃喜。方才他们瞧着太子妃在殿下更衣时悠然进入,而待她出来后这一脸红晕…… 想也不必想将才殿内发生了什么! 殿下何曾允许过旁人在其更衣时入内? 这就是,偏爱! 都说殿下不近女色,也亲眼见过妄图靠近他的女子的下场。可如今瞧了这一幕,殿下哪里是不近女色,分人罢了。 温泠月的面容纯净乖巧,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也是个温和的性子,加之一颦一笑灵动清丽,实在极难叫看过之人厌恶。 太子就是个怪人。 当问温泠月回到福瑜宫,一把瘫在软榻上时才彻底松一口气。在心里骂了傅沉砚一路,也算解气。 “娘娘怎么去了这么久,簪子取回来了吗?”南玉端着只盒子走进来,不知里面放置的是何物。 温泠月如今对傅沉砚厌恶至极,可偏偏又怕他,生平第一次在背后骂一个人叫她觉得好生不爽。 “亲都亲了,亲了不气,看一眼气成那样?” 南玉也不知温泠月又是骂又是亲的是在说什么,但还是奉上一个笑,“娘娘莫要生气,过几日归宁,大人和夫人定要做一桌子您爱吃的。” 她激动地一下从软榻上坐起,重复道:“归宁?” 温泠月觉得世上绝对没有比这两个字还要动听的词。 * 归宁那日,温府阵仗极大,全府上下悉数打点精致,蜿蜒石子路旁栽种杏树影深,杏香飘满府邸。 阿娘坐在左手边,爹爹坐在右手边,碗中菜肴从未空过。依着温丞相的话,全桌尽是温泠月爱吃的。 “泠儿在殿下处可有吃好?那里可还住得惯?有没有想爹爹?来,爹得了个新鲜玩意儿,定是你喜欢的。” 年逾四十的温丞相此刻最大的乐事是将小女儿的碗填成一座小山,直到被妻子放声制止。 “又要泠泠吃,又要回话,又要看玩物,你究竟还要她先做哪个?”温夫人不满地瞪了温相一眼。 温泠月笑笑,似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她爹是当朝右相,好大的一个官。 素来踏破门槛来笼络之人不是未有,只是众人皆道右相是个脾性古怪的。 深得皇帝信赖,与左相裴氏分庭抗礼,时常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动不动便要准备甩手不干回家颐养天年,可为陛下干的桩桩件件却都无可挑剔。 “泠泠在殿下身旁一切都好吗?”她娘细细抚过她发髻上精致的琉璃白玉珠发簪,最终落在姑娘柔软蓬松的发顶。 头顶发簪被触时,她有些心虚。 今晨她见南玉端来一只首饰盒,躺着一只墨玉碧珠的长穗发簪,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支,南玉说是太子殿下给的,叫她今日归宁时佩戴。 彼时她注视良久,然后默默拈起自己这支白玉珠发簪。 温泠月不大喜欢那支发簪,乌漆嘛黑,像傅沉砚本人一样,成天穿的比他殿外那棵断树的树干还黑。 夜里出门就不怕被人踩了? 再者,傅沉砚对她那么凶,不过是一根发簪罢了,她偏不按他心意。 反正现在他又不可能知道。 “女儿一切都可好啦,东宫吃食样样都好,还有泠儿喜欢的杏仁酥,也比家中香甜酥软不少呢。” 唯恐父母再多问一句她极力的掩饰就要土崩瓦解,她便夺过主动权,先一步问道:“哥哥,怎么不见二哥?莫非又去戎西了?” 温泠月放下筷,浅酌一口杏花清茶,旋即对对桌温文尔雅披发青衫的兄长问道。 丞相温氏诞下两子一女。大抵在十年前,温相第一次在朝堂请辞,甩甩袖子说要回府带孩子度个清闲日子。 帝虽不允,却也的确宽宥不少。所幸温相教子亦有方,两位公子清正端方,前途无量。 长子温昼书,二十有三,时任翰林院大学士。次子温既墨虽方及弱冠,却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安西将军。 不等温昼书开口,温相目光离开女儿的刹那如变脸般换了副颜色,严辞道:“你二哥哥除过往戎西跑还知晓什么!”说罢,发泄般往嘴里狠狠放入一块鱼肉。 温泠月无奈望向对桌的兄长,兄妹相视一笑,那满翰林院皆道惊才风逸的大学士此刻却悄悄在饭桌上对自家妹妹张了张嘴,不动声色地以口型传递一句话。 饭毕,父母沏茶盼着与女儿小叙,温泠月却先一步借口拉过哥哥去流鱼池旁观鱼。 温昼书面色凝重,直白道:“泠儿,你坦白与我说,在东宫可是不开心了?” 她闻言一惊,有几分惊诧地望向兄长,眼底落寞无法掩饰。 温泠月向来不善伪装,她不敢告知父母,木已成舟,知道了反而担心。 桩桩件件,一件瞒一件,她累得慌。 “大哥……”如今被他一问,少女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一抹哭腔。 “既然如此,殿下送来婚书你为何不拒绝?” “我……”她顿了顿,长叹一口气,“哥哥别数落我。” 温昼书望着妹妹与平素截然不同的落寞,难免紧张,向来执笔的手不禁攥起成拳,嘴上却和声:“你说就是。” 短短的一瞬,温昼书将东宫里里外外彻想了一遭,心下万千思绪闪过,却不敌妹妹倏尔开口。 “那天我瞒着爹娘去花楼吃酒,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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