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对忽然变换的角色极度讶然,还未反应过来那个男人的突然而至。 于是也对他的话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我在等你。” 没有来由的一句话,就连她脱口而出的瞬间都略微吃惊。 同样诧异的还有他。 若非温泠月当下懵懂,换做任何一个人想必都能从他脸上觉出一分不显山露水的羞怯,哪怕转瞬即逝。 傅沉砚瞳色登时深沉下去,努力清澈的目光也晕染上一分异样的复杂。 焰火稍作停息,新年而至的喧嚣在街上难以忽视的欢笑声中如期而至,但不知是对于谁而言,新年真正的到来,是伴随着将才少女的一席话,轻轻的,悠远的降临。 “孤是谁?” 他仔细盯着她,不漏过任何一个变化。 温泠月坦荡:“殿、殿下。” 又是短暂的噤声,而后他想起什么,又像是在心里徘徊良久的一席话。 “方才的事,孤都知道。” 她与他缓缓恢复了正常的距离,而男人分明只是吻了一遍,再正身时姿态便像变了个人,疏离而矜贵。 温泠月不作声,等着他的后文。 毕竟,她是要问出个答案的。 不光是小白的答案,也是他的。 因为他们是一体,因为他们都是他。 “你想知道孤为何带你如宫。其实这本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若非你如此在意,想必这个缘由会藏起一辈子,待到百年后同孤一起消失。” 因为娶她的确是转瞬的想法,而他无法向自己解释那一瞬间的选择。 太子娶妻选择是多,这点来说温泠月的顾虑并无道理。但于傅沉砚而言,权力大于一切的总和,故而家世是决定一切的必然前提。 京中能看得上眼的官员不多,对他有用之人更是寥寥。 彼时的太子被帝后百般催促,便从两位丞相家的女子做择。 他虽不认识裴晚,但对她多少有所耳闻,虽从未留心,但碍于裴丞相总刻意携其出现,裴相心中所想,他不是未有察觉。 而另一位…… 温家的姑娘。 太子几乎从未在宫宴中对此女子留有印象,那些或大或小与温相共同出入的场合,他似乎有意回避姑娘的抛头露面。 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她全然没有记忆。 只是……记忆也会欺人,他不确定那丁点多年前儿时的画面是否作数。 毕竟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那些怪癖。 于是他借着会友的机会,决意悄悄设个局,见一见这位温姑娘。 他知温三与元将军独女素来交好,刻意让其知花楼有新酒,以元如颂的个性,想必会带她去上一遭。 届时他只需暗中观察便可。 只没想到那两个奇花般的姑娘大清早便来了,谁清晨来喝酒啊。 那日清晨,他捏着酒杯站在二楼边沿,亲眼见着她们踏入花楼,可喝下那盏带着点点杏味的酒后,他忽然失了意识。 他才忽然惊觉,那场局里有人明知他不食杏仁,却故意换了杯盏。 后面的事他竟一概不知,再次清醒时他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包房里,只他一人,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珍馐美味,还有地上零落的空壶。 而自己乌发散乱,所幸衣衫齐整。 望着桌上一滩狼藉,太子满腹疑惑,却想不出缘由。 回去处理了清晨宴上不怀好意之人,他却惊觉自己总闪过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画面。 有关温泠月,有关……他自己。 同日,母后召见他询问可有定论。傅沉砚因花楼之事心绪烦闷,从几家姑娘画像中他却精准捕捉到温泠月的脸。 不知为何,看见她的瞬间,有个声音呼之欲出,一股没来由的冲动让他心有定夺。 兴许是对心里不知名两段有关她的记忆的好奇,太子主动向父皇母后求娶温家女。 “孤承认,最初娶你动机不纯……” “那你现在找到那个记忆的来源了吗?” 温泠月眸子亮晶晶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却格外执着地打断他的话,轻轻扯住他衣袖直截了当问他。 太子愣了一瞬,面容泛起从未有过的柔和,垂下头,任由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将其眉眼遮蔽,而再抬头时,却双眸熠熠,“嗯,找到了。” 他们头顶有一盏灯,无波的湖面因风吹起柔和的涟漪,一堵墙竟然隔开了东宫内外的两个氛围。 灯笼高悬在湖边桥旁伸出的树枝上,微黄的烛火照亮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裹在鹅黄狐裘中的脸乖巧可爱。 温泠月听见有什么在砰砰直跳,看着眼前分明数月前还怕得不行的脸,此刻也有几分动人。 细碎冰凉的触感落在她微卷的羽睫上,视线蓦地被一片雪白之物遮挡。 越来越多的莹白落在她脸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语气,她惊讶地抬头,与此同时扯着男人衣袖的动作逐渐加大,欣喜道:“傅沉砚……下、下雪了!” 头顶纯粹的黑色中越来越多的往下落着星星点点的洁白,堪称奇观。 玉京盼望数年,终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盼来了一场雪。 与此同时,全玉京人都在为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礼赞惊诧。 “这个,不是你做的了吧?”她忙于抬头观雪,连连晃动傅沉砚的胳膊。 不同与青鱼巷那场茉莉做的雪,这是真实的,纯粹的,带有丝丝凉意的雪花。 太子只是沉默,但镇定之下还有被戳破心事的局促,于是悄悄伸出手,用手替换被她抓住的袖子,趁姑娘注意力稍错,偷偷拉住她的手。 那么杀伐果断的一个人,竟然会有局促害羞到连一个承认的话音都说不出来的时刻。 就静静站在姑娘身边,看着她为落下的雪欢快的模样。 “呀,殿下、娘娘,下雪了,快回来避一避呀,被冻出风寒便不好了。“ 年长的嬷嬷路过时看见他们二人,远远的朝他们招手,作势想要来送伞却被傅沉砚摇摇头打断。 于是还是决定站在湖边的回廊下避一避。 长长的连廊每隔三节吊一盏灯笼,灯烛晕开的光晕恰好能看见雪花的模样。 温泠月稍作喘息,对着冻得发红的指尖哈气,下意识揉一揉冻僵的鼻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你能听见小白的话吗?” 如此没来由的话,甚至小白曾经同她说过,他是听不到的,但温泠月还是想问一问。 因她总觉得近来傅沉砚有些不寻常。 “你说呢?” 他似笑非笑,叫她忽然想起方才他主动解释了娶她之事,想必是听到了她质问小白的话。 傅沉砚站在绵长回廊的尽头,身后是一堵墙,上面雕刻的花窗被灯笼投出的影就那么洒在他背后的灰砖地上。 整个人像要融在光里,却又与那个影子那么格格不入。 温泠月蓦地叫住他,看见男人疑惑地回眸望她。 而后她沉声笑了:“那么,殿下有什么愿望呢?” 她的话音像拨动他心里一根琴弦的琉璃珠,却意外地奏响一声相同音调的音符。 早年间,那个女子也这样问过他,只是后来,她不在了。 见傅沉砚没有反应,温泠月又问了一遍,毕竟他回答了她想要知道的,那么若他有想要的,她也愿意帮他实现。 “怎么……了吗?” 太子的表情仿若僵了,她疑惑道。 “如果真的能有愿望,孤倒是希望……”他说着说着,话音渐消,似乎不大想继续开口。 “什么?” 傅沉砚不知该如何说清心里对那个女人的复杂情绪。 想念吗?怨恨吗? 毕竟小时候,在宫里那么多见不到父皇的日夜里,只有母亲陪着他。年关时的宫宴他都鲜少参与,只有母妃一人,来满足他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 可她不在了。 眼前姑娘伸手接雪花的模样蠢笨却可爱至极。 见着雪花融化,又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伸出手。 忽然就想说些什么。 “阿泠?” 姑娘脊背陡然一震,对死阎王能唤她这个称呼显然有些讶然。 傅沉砚垂着头,辨不清情绪,声音压得极低。 那两个字带着探寻的口吻,第一回 叫出这个称呼,显然他有着浓烈的羞怯。 也不知贸然这样唤她,她会不会被吓到…… 但温泠月轻轻回应:“嗯?“ 他松了一口气。 “你喜欢我母后吗?” 温泠月不知他言外之意,想起皇后和蔼可亲地面容,笑着点点头。 “那如果,她并非我生母,你又会喜欢她吗?” 你会喜欢那个素未谋面的,诞下我的母亲吗? 温泠月似乎意识到什么,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看向他。 毕竟这个问题太过私密。 傅沉砚像是终于下定决心,第一次决定将这件事告诉一个人。 “其实殿下,你不必太过紧张的。” 傅沉砚疑惑。 平素不大会安慰人的温泠月只是绽开一个笑,歪歪头对他说:“无论母亲是谁,我现在看到的都只是你呀。” 他攥紧的手松了松。 ----
第75章 第七十五颗杏仁 “其实也没多么严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温泠月还是察觉出他情绪上的波动,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孤的生母,也曾是宫中妃嫔。” 这一点温泠月知道,皇后在宫宴上同她说过。 他的母亲生得柔婉端庄,无论是曾经在府上做姑娘时,还是遇见皇帝以后,都有着叫人艳羡的美。 直到他出世,甚至到他约莫六七岁时,记忆中的母妃都是待人谦和友善的。 她会给他读话本,为他准备贺岁礼。教他也宽和待人,给予弱者尊重,带给强者礼节。 作为皇子,皇帝向来严苛对待。 那时候每回得父皇奖赏时,母妃都欢喜地为他做上一顿最喜欢的杏仁糕,那是他吃过全天下最好吃的杏仁糕。 若是在演武场摔了,他强忍泪水拖着断掉的长枪回宫,母妃从不责备他武功薄弱,只会拿出那只医盒,用拙劣但足够温柔的手法为他将血腥拭去,再亲昵地揉揉他毛躁的发,告诉他不要恼,阿砚是最棒的孩子。 她妆点着他童年的一切美好,哪怕在深宫中从小都犹如置身龙潭虎穴,她也是傅沉砚最信任的人。 可以说,他的母亲是他见过最最好的女子。 但他也知道母亲每日都会在深夜留一盏最微弱的烛火,她似乎在等一个人。 究竟是谁呢? 于是他也在自己房里燃上一柄弱烛。 隔着火光,他在窗户上看见自己被照出的倒影,然后于微明中望着母妃的影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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