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阿砚隔着窗纸猜测,他们住的地方幽僻又寂静,皇宫每日不会有人踏入他们的寝殿里来。他与皇子们来往也不多,只知四弟阿璨学识渊博,六弟生性顽皮。宫中娘娘们每回看见他,也都是会对他笑的。 虽然有时候那些笑声有些大,有些刺耳,但总归是在对他笑,不是吗? 似乎没有什么能令小时候的他烦闷,那么母妃是为何忧郁? 他试图寻找答案。 直到皇后去世,在一众猜忌声里,帝王的新后是一个陌生女子,听说新后沈氏是皇帝的小青梅,因百般无奈才娶了先皇后,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契机,把此生最爱封为皇后。 而自从那以后,那个困扰他数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母妃从白天等到黑夜,在夜里也要点一只烛火所等待的那个人,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一人。 阿砚才知道,原来母妃总对他说父皇是爱他的,其实是想对自己证实……皇帝是爱她的。 因为一个不会实现的诺言,她等了他那么多年。 可惜那么多年里,他踏入她们寝宫的次数屈指可数,然后越来越少。 小傅沉砚的生活也逐渐开始有了裂痕。 那时他的成绩并不突出,或许因幼时不备关照,身子羸弱的缘故。每回演武场他都遍体鳞伤,而在书院里阿璨又总是能高出他一头。 但这些都不重要。 阿璨看着母亲日渐阴翳的脸总有隐忧。 积攒的雨云总会爆发,从那碟被扫下桌摔得四分五裂的杏仁糕开始的暴戾,开始频发。 只是因为他手受伤握不住调羹,母妃便以为他开始嫌弃她做的糕点,“难道连你也开始厌弃本宫了吗?阿砚……你为何不吃?你不是说母妃做的杏仁糕是最好吃的吗?” 他吓得头脑一片空白,直到这种情况频频发生,他也开始下意识地立马跪在地上捡着碎瓷片中掺杂的糕点,统统塞如口中。 好吃呀母妃,怎么会不好吃。 那些父皇的夸奖也不会化作孩子最期待的吻,而是一句冷嘲热讽。 “你很骄傲吗?能在他面前说上话,能看见他……” 他很想说不是的,只是他猜测,若是他被先生夸奖了,兴许父皇开心时会来他们殿里看看她。 可没等他说出口,他便被那个温婉的母亲扯着推进了她房中的衣柜里。 锁落上的时候,他还在发呆。 几乎快要哭出来,却不明所以的在那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哀嚎。 他听宫人姐姐说,他母妃得了疯病。 可是怎么会呢?她明明是最爱他的人了。 其实他父皇也不太想见他,其实他父皇也没那么在意他,其实…… 记不得第多少次被锁在那个衣柜里,他甚至已经习惯了看那道从衣柜缝隙射进来的光亮从白逐渐黯淡下去。 也逐渐学会了根据那道会暗下去的光辨别外头的时辰。 其实不吃晚膳也可以的。 他可以不吃很多很多顿饭,不会死掉,他知道。 他在衣柜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等待母妃郁结解开,将他放出去,然后深深抱住他哭上一顿。 他可以相信母妃不是有心的,只是太过思念父皇了。所以他可以再努力一点,这都没关系。 那个羸弱的少年也开始能握住演武场最重的那杆长枪,对决时战胜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壮汉。也开始在书房苦读,直到每一篇文章都能被少傅夸赞。 ——“谁不爱我你也必须要爱我!阿砚,你必须永远爱本宫!” 母妃执着的一遍遍告诫他,可他何尝不知,或许父皇真的开始厌弃她,或许父皇真的开始忘记她。 但每次他忍受母亲的鞭打时,他都忍着不会哭一声。 因他知道每一夜她都会躲在那支蜡烛后哭上半宿,如果他再哭的话,母妃又要哭了,所以他可以忍,只要她别那么难过。 新后仁慈,后来得知他的处境后总是给他送些吃食,虽阿砚不曾见过那位皇后娘娘,也知她不似旁人一样瞧着他像眼中钉。 所以他没有恨过她,似乎……他似乎没有恨过任何人。 可旧伤结痂,新伤又至,连阿砚也分不清这种日子究竟有没有个头。 大抵这样过了两年有余。 记得那一日,他永远不想回忆的那一日,兴许他早就忘了的那一日。 母妃端坐在寝宫中,穿着她最喜欢的湖蓝色罗裙,戴着一副漂亮的白玉坠子,桌上摆着一碟杏仁糕。 阿砚下了学回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已经学会在身上带一块油纸,那天他看见许旧不曾在桌上看见的杏仁糕时,下意识的先裹了两块,揣在怀里。 原本一切都是和睦的,直到她看见他腰上的一块成色不算顶好的旧玉佩,那是今日在演武场,他父皇亲手给他挂上的玉佩。 母妃像疯了一样将其扯下,先是爱惜地抚摸,又狠狠地丢在地上。 他手上刚结的痂被她强硬的拉扯再度豁开,鲜血横贯在手背上,推搡间,他被推在地上,那只手刚好戳在那一堆碎瓷片上。 小阿砚疼得呲牙咧嘴,抬手只见一块细小的瓷片插在左手虎口处,却看不见是否流血,因那双手早就被破开结痂处的鲜血蹭的模糊不清。 “阿砚,跟母妃逃走吧,这皇宫会吃人的。” 他坐在满地狼藉中,昔日温柔和蔼的母亲用那种熟悉的语气询问他,并向跪坐在地上的他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个光影昏暗的黄昏,只差一分就要入夜。 他扯开一丝笑,颤抖着用那双被打得遍布伤痕的双手触上她,却化作更深重的打骂。 分不清爱到底是在蜡烛燃到几柱时开始模糊的,他只是想知道,如果这也算爱……如果这也是爱他的话。 ——“阿砚,跟母妃一起去死吧。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他那一天很想努力牵起一个笑,对她说:好啊,母妃,我跟你走。 只要别再打我就好了,我好疼啊。 可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再一次被关进那个狭小逼仄的衣柜里,懵懂间,他似乎听见什么在“簇簇”的响,而母妃的声音与往常似乎不大相同。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 她窈窕动人,带着世间最明丽的笑容,看着手里燃着的那支他们寝宫里从不短缺的蜡烛。 然后那一豆烛火沾染在帷幔上,火舌贪婪地在名贵的布料上蔓延,又烧断了不远处的木头凳子,曾经母亲坐在那上面给他绣过帕子的。 呛人的烟雾缭绕,她的影似雾般袅袅,湖蓝色的衣裙站在火场里却是一滴毫无作用的露珠,然后彻底消逝在猛烈的大火里。 殿外似乎开始爆发出喧嚣声,宫人尖叫着喊人来救火。可他听不清,只是母亲站在火海里那么看着他的方向。 毕竟他可以从那道缝隙中看见很多,今日缝隙透进来的光兴许会很晚才黯淡下去,火大抵要烧很久很久。 可他还没吃晚饭,其实已经饿了很多日。 怀中什么在簌簌作响。 那枚险些被他遗忘的油纸包里,裹着些早就碎成粉的白色糕点,散发出浓烈的杏仁味。 一片大火里,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瞳孔剧烈地震颤,无数被鞭打责骂,又宠溺地看着他的母妃接连出现在他意识中。 每一声“阿砚”都是她叫出来的,每一次责罚也都是她带来的。 他看着那包最爱的杏仁糕突然开始反胃。 “阿砚想吃,母妃都会给我们阿砚做的哦。” 他想吃,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他再也不想吃了。 如果……如果他再也不吃杏仁糕。 只觉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躲在母妃身旁天真玩着毛线球被发现后可以肆无忌惮扑在母亲怀里的自己逐渐剥离。有人在火光中安慰他,说“他”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而那个疯狂追求功绩的自己在火海里逐渐忘了最初如此只是想让父皇多来宫里看看母妃。 烧到只留下母妃那句格外醒目的话: “当你权势滔天到和你父皇一样时,就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而他自然也会高看你一眼。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记得和你的约定。” 他早就分不清父皇和母妃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只觉得他们的爱好累,施加到他身上的爱也好累。 如果爱人是这么累的话,那他不要爱人。 昏迷之前,有个声音似乎在对他说话:“从今日开始,你便做你自己,我便做我自己。” 后来他醒了。 整间屋子都烧得碳一般,只有他栖息的衣柜仅仅黑了一圈,被发现时,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只油纸包。 宫中那位贵妃娘娘销声匿迹,不许被外人道。 “再后来,皇后娘娘膝下无所出,便将我领了去亲自抚养。” 傅沉砚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道尽了他的那十年。 温泠月瞳孔平静得像是外头湖里的水一般,却隐隐有很多很多的难过。 眼前的太子身形颀长,健硕挺立,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原来不仅是征战沙场时留下的,也有他曾经的痕迹。 “知道这些的除了父皇母后,便是从小与孤一同长大的嵇白。至于其它人……阿泠,你是头一个。”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很轻,似是依稀在对她撒娇讨好,太子何时需要这样卑微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从不受宠妃嫔宫里走到太子之位,只字不提之前和之后遭遇的痛苦,也从未对外人提过那段经历来博取同情。 甚至,倘若皇帝不闻不问,兴许永远不会知道傅沉砚曾被生母打骂。而日后的傅沉砚给所有人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杀伐果断、狠戾残忍的印象。 也真正做到了权势滔天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唯一没有做到的只有一点……”他垂下眼帘,乌发边缘淡淡的光晕。 温泠月侧头询问:“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吐出,“爱人很累,我曾发誓不再爱人,若是可以,连自己也可以忘掉。但是我食言了。” 他抬起眸子,坚定地看着她:“孤很喜欢你。” 四周蓦地静下来,温泠月双唇微张,颇为诧异于他的直白。 “孤不知说这些阿泠是否会厌弃我,但孤想,这些才是我的过去,孤会尊重你的想法。太子妃,有倾听的权利。” 良久,温泠月始终没有作声,也没有对他的过去表示任何不幸。 直到傅沉砚眸子缓缓沉下去时,她忽然牵起他的左手。 他连手都非常白,故而虎口处那颗猩红的痣尤为明显,红得刺目。 那里曾经戳入一块碎瓷片,直到今日都不知取出来与否。但记录了他不为人知过去的疤却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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