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被撞歪的三人回过神儿来,早已不见了太子妃的踪迹,只能徒留原地干跺脚罢了。坐上马车,妘挽对辛禾道,“那个什么牒文拿了吗?”辛禾道,“拿了拿了,奴婢一早就记得呢。”说着,辛禾便从包袱里拿出来一个文书。妘挽看着文书,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太子未免自己抵赖,还特意在某日朝会上,将她那日所说请入太学的话原封不动地,当面讲于朝堂之上,武王听后欣慰,便亲发牒文,特允太子妃入学。 马车行驶不多时,便至太学。石狮卧于门前两侧,青砖黛瓦,擎柱伫立,由炎国先王亲笔书写“太学”两字的匾额高悬门上,门外只有两名侍卫守着,朱红色的外门敞开,只有零星人员出入。 太学按照学生身份等级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班次,“天”字班的学生是宗室子弟,“玄”字班的学生是都城中高阶官员子弟,“黄”字班的学生是较低阶官员子弟,“地”字班的学生是富商名仕子弟。当然,不是身份贵重就一定可以入太学,这里的学生或是通过太常的选拔,或是通过各县令、乡、长、丞等地方高阶官员的推荐。妘挽琢磨着像她这样由王上亲自举荐,虽是女流自是与他人不同,便也没多想,径自朝“天”字班走去。 路过“玄”字班时,无意中听见里面的学生道,“你们知道吗?谢丞相的侄子谢坤病了,已经几天没来上学了。”一人道,“哪里是病了,明明是被谢丞相给打了,听说挨了三十大棍,就算是谢坤皮糙肉厚,那一顿棍子下去,也定然是皮开肉绽。”另一人道,“谢丞相不是挺宠这个侄子的吗,平日里…他那般胡闹,也未见丞相如此动怒啊,想必这次是犯了什么大事了吧。”妘挽在窗外听完他们的谈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谢丞相…倒是很会做人吗。 经过“玄”字班往东走,穿过花厅便到了“天”字班,夫子还未到,班中学生已来得七七八八,妘挽想着宗室子弟,太多在春猎已经见过,既是熟人,也就不用一一打招呼了,就轻嗯了几声,自顾自地走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四周,果然,这“天”字班更为宽敞些。 妘挽的举动刚开始只引起了少数人的注意,但看着陌生的面孔,周围的议论声渐起,旁边正在打瞌睡的平泰候世子轩辕长钰,被吵到了,颇为不感高兴地喊道,“都在叽叽歪歪吵些什么?”然后生气地抬起头,准备训斥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但当他看到妘挽的一刹那,整个人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赶紧站了起来,颇为和气地上前道,“太……您怎么来了?”妘挽倒是不在意地随便寻了个座位,坐下道,“我怎么来的,你不是知道吗?”而后开始翻起桌上的书来,旁边的一个公子见状,赶紧凑到长钰面前问道,“长钰,你认识这位新同学,那还不赶紧给介绍……”结果话没说完,便被长钰从背后一脚轻踹到了一旁,只见长钰站在妘挽身旁,惴惴不安地讲道,“那个,您…可能有些误会,虽然您是来太学,但……”结果话还没说完,夫子便步履清风地走了进来,大家一看夫子来了,便赶紧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长钰也只好咽下了后面的话,很是无奈地走了回去。 妘挽倒也不藏着,大大方方地上前给夫子请安后,便把牒文呈了上去,看着夫子翻看牒文的脸由白到绿,长钰闭上双眼,着实不忍再看下去。只见夫子颤抖着双手,看着眼前之人道,“太子…妃,您为女儿…之身,竟身着男装,还与男子同堂而学,置…道德礼法于何地?置伦理…纲常于何地?”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夫子的身体不免抖了几下。 众人一听,原来来人竟是太子妃,君臣有别,男女有别,都纷纷低头跪下,妘挽倒像是提前料到有此情形,泰然道,“夫子息怒,既是来求学,当然不分男女,若我着女装入学,恐怕夫子与众位同学到时…会更不自在。”妘挽这一番言语并没有平息夫子的怒气,反而让夫子气得有些说不出话了,长钰见状,鼓起勇气赶紧道,“夫子莫气,太子妃……许是不知炎国太学规矩,走错了地方……也未可知。”妘挽一听,不解问道,“走错地方?轩辕长钰你是何意啊?我不在“天”字班,难道要去“地”字班不成?”长钰并未回答,只是把头往回缩了缩。 夫子一听,原来如此,稍稍平息怒气,勉强和气道,“太子妃您…初来炎国,可能有所不知,炎国太学与别国不同,为让还未出阁的世族贵女日后更好相夫教子,特在太学设“毓秀”班,毗邻西侧门,出入皆由此门,日常亦不与太学众生相交……”听到此,妘挽这才明白,原来是她闹了个笑话,堂下亦有微微笑声响起。入学之前太子并没有特别交代什么,他是在等着看自己出丑,想到这儿,妘挽着实生气了,转身对着一旁立着的轩辕长钰吼道:“轩辕长钰,你怎么不早说!”这一吼,不仅吓到了轩辕长钰和众人,还把夫子给吓得坐在了地上,有学生见状,赶紧上前扶起夫子。眼看夫子都被自己给吓住了,妘挽更尴尬了,赶忙向夫子鞠了一躬后,仓皇地跑了出去,等夫子缓过气儿来,对着很是无辜的轩辕长钰道,“罚……你…今日抄写礼记全篇,没写完…不许回家。” 踉跄跑出的妘挽及跟在身后有些不明所以的辛禾,在太学里面如无头苍蝇般地撞来撞去,终于找到了“毓秀”班所在,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夫子。和刚刚的那位夫子一样,这位夫子看到妘挽的装束时也是一惊,但随即便眉开眼笑地请妘挽入堂,只见堂中坐着的十几名闺秀皆穿着得体,妆容浓浅相宜,举止落落大方,与她们相比,妘挽就如同异类一般,而身为太子妃,座位亦被安排在最前面,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妘挽如坐针毡地上完了一趟课,别提有多无语了。 可既已如此,妘挽索性也就放开了,趁着休憩之时,向众人说道,“有谁愿意同我换个位置,我就赏她一盒贤夫人亲手做的胭脂水粉。”毕竟是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较为好骗,只见众人跃跃欲试,有个较为大胆的女孩儿,害羞地问道,“请问太子妃,若我们…坐了您的位置,算是僭越吗?”妘挽笑道,“什么僭越,大家既然在同一屋檐下听学,都是同窗,何来僭越啊。”一听太子妃这么说,大家的胆子都大了起来,争着要换,妘挽选了偏后靠窗位子的那个女孩儿,其他未被选中之人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也不乏脑子灵活的,对那个女孩儿说,“你先坐一个月,下个月换我,我送你一套云锦的裙装……”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便是顺利成章。 终于安稳坐下的妘挽,听着屋内的欢声笑语,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方才抑郁的心境,化开了不少。第二堂课开始,夫子很快就发现了座位的异样,但他并不做声,因为他明白,能到这里读书的女孩子,都来自世家大族,他们的父母并不是指望她们学有所成、建功立业,来这里不过是为了融入圈子多些人脉交际,顺便混个好名声罢了,于她们而言,选择一个好的夫家,才最为重要。她们之中会有未来的侯爵夫人,世子夫人,甚至是主君夫人,谁也不可得罪,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夫子心里念叨着,余光不由地朝正趴在桌子上看向窗外的太子妃那儿多看了几眼,唉,没出阁来这儿读书也就罢了,这出了阁的怎么也来了呢,通过刚刚“天”字班那里传来的消息得知,这位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啊。 此时的妘挽没有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也没有在为今日被骗之事而懊恼,她只是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外面院子里那棵高大的古楸树,思绪慢慢地飘向远方。古楸树因其花呈紫红色,有“紫气东来”之寓意,常被植于宫廷,黎国的紫宸宫中便有一棵。那时年幼的她格外顽皮,每每犯错,都是阿娘生气,她求饶,为难的只是阿爹而已,为了照顾双方的情绪,阿爹便将她禁足在紫宸宫,并下令夫子入宫授课,以正公主言行。刚开始,授课的夫子倒是认真负责,可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夫子也明白了他只是个由头罢了,便也不再过多约束自己。那日,也是一个这样阳光和煦的上午,紫宸宫的书房中传出夫子朗朗的读书声,而自己则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同样高大的古桦树下,阿爹在烹茶,阿娘在舞剑,一阵微风吹过,几片紫色的花瓣在光中随风飞舞,亦如同今日这般。 已近晌午,上午的课业结束啦,女孩儿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学堂,妘挽刚起身,正要出去,却被授课的夫子拦下,只见夫子恭敬地向妘挽拜道,“鄙人公孙鹤参见太子妃。”妘挽道,“公孙先生客气了,不知有何见教啊?”公孙鹤道,“回太子妃,昨日太子派人到学里传话,说怕太子妃您来往车马劳顿,便让我等在学堂旁给您劈了间厢房,给您午休用。”妘挽轻哼一声道,“太子果然是思虑周到啊,那就请夫子带路吧。”说罢,公孙鹤便引妘挽和在外候着的辛禾前往厢房。 厢房就在学堂不远处,一开门,便看见桌上早已安置布好的饭菜,“请太子妃安心休息,鄙人告退。”说完公孙夫子就退下了。妘挽在屋内打量了一下,虽不及月漓阁宽敞舒适,倒也干净整洁,看来太子是铁了心要限制自己的自由。略略用过饭,妘挽觉得很是无聊,便要出去逛逛,辛禾有些不放心道,“太子妃,这里毕竟是太学,规矩颇多,又有男子进出,咱们这样…贸贸然出去,不太…妥当吧?”妘挽不屑地说,“怕什么,现在是午间,学生们都回家去了,现在出去不会有人的,走吧。”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果然午时的太学静悄悄的,鲜少有人走动,妘挽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就这么漫步目的地走着,突然,她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思量片刻后,便追了过去,拦在那人前面道,“先生好,先生……您还记得我吗?”那人被妘挽吓了一跳,定神思索后有些不确定地道,“你…你是那日草屋学堂前的公子?”“正是在下。那日走得匆忙,未问及先生姓名,原来先生是太学的夫子,久仰久仰。”妘挽道,那人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柴,名桑,现授业于“地”字班。你是太学的学生吧?”“嗯…先生,实不相瞒,我是……”见妘挽有些不好意思,辛禾贴心地道,“先生,你面前的这位是东夷的公主,炎国的太子妃。”柴桑一听,赶忙跪下道,“参见太子妃,请太子妃赎罪。”妘挽不解道,“是我之前刻意隐瞒身份,先生何罪之有啊?”说着就要去扶柴夫子,柴桑跪着往后退了几步,有些害怕地说道,“太学有规,凡……在太学之中传道授业的夫子,不得在外私下授课,违者当逐出太学,所以…鄙人有罪。”说完便俯身在地。 原来如此,没想到太学竟有如此规矩,妘挽走到柴桑身旁,笑道,“既如此,该如何罚你呢?就罚你…以后常带我去草屋学堂旁听,如何啊?”柴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一脸笑嘻嘻的太子妃,妘挽对辛禾使了个眼色,两人扶起柴桑道,“柴夫子能摒弃功利之心,教化贫孤孩童,此等善举令妘挽钦佩,我又怎会责罚夫子呢。夫子放心,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绝不会有第四人知道。”柴桑听后,又跪拜道,“鄙人多谢太子妃,也替那些孩子多谢您的恩典。”他这么总是跪来跪去的,妘挽都有些受不了,便道,“柴夫子,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不要再跪啊跪的,太见外了。咱们赶紧走吧,不然你的学生们要等急了。”柴桑听着妘挽的话,先是一惊,而后笑着颔首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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