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 “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襁褓还我。”应小满打断他的话头。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给你。”晏容时如平常般好声气地哄她。 但短短几句话对话,足以让应小满听出清润嗓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仰起头,借着邸店透出来的灯光打量身侧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担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时叹了声:“忙着准备,两天没合眼了。早晨御前盯着郑轶时不觉得,出来时一阵头重脚轻。还好官家赐下热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会儿。” 应小满一听就急了。“留在京城早点睡呀。你赶着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听闻了亲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间里哭。” 晏容时把包裹两人的大氅又裹紧些,两人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他低头仔细打量片刻,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眼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我无事。”现在轮到应小满拉住晏容时的手快步进邸店门,催促他休息:“楼上空那么多房间,寻一间去睡。” “慢着。还有桩事要先做。” 晏容时叫来值守的禁军都尉:“厨房有没有热羊肉汤?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来回路上没吃喝。准备些热汤,拎过去挨个喂几口。” 应小满:? 死人要喝汤?! 倒吸口凉气的功夫,两人已踩着木梯上二楼。 她的脚下往西边自己的房门前走,眼风却忍不住往东边停尸体的甲二号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话带给她很不好的联想。 尸体……要在邸店里停好几天呢。 应小满撑着门框。清凌凌的目光有点飘忽,时不时往东边飘一眼,疑惑里隐现一丝紧张: “给尸体喂热汤,是什么规矩?” 对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小娘子,晏容时想了想,附耳过来,悄悄压低嗓音解释。 “嘘~别对外头说。我们大理寺的老规矩:尸体喂热汤……防诈尸。” 应小满:!!
第77章 “防诈尸”的所谓大理寺老规矩, 没撑过两句话。 对着应小满吃惊瞪圆的乌亮眼睛,晏容时没忍住,扭头轻轻地笑了声。 险些信以为真的人顿时反应过来。 “不是讲以后都不骗我的吗!” 应小满恼火地质问。 眼看再逗下去就要发作,晏容时立刻认错, 好声气地哄了半日, 随即低声解释:“三个都是活口。” 应小满吃惊地“啊” 了声, 心里的那点火气便消散了。 两人刚才一起入店, 并肩上楼,至今挤挤挨挨裹在大氅衣里。短暂吵嘴时也裹在一处,小声地吵, 小声地哄。 甲二十六号房就在面前,晏容时推开虚掩的门,查验房内并无不妥,叮嘱说:“早点休息。嫌犯都已抓捕落网, 应家无需再停留京城。你这边准备好了, 知会我一声, 尽早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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