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即将再度来临,反倒令人眷恋起眼前的温暖。 应小满轻声说:“没这么快启程。还需再准备一两日。” 两人在门边拥抱良久, 还是应小满推了他一下, 催促:“去睡。” —— 应家在邸店又停留了两日。 正式启程回荆州老家的那天, 是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日头一大早便从东方云层中升起, 接连几天秋雨带来的萧瑟寒意被久违的阳光消融去七分。 “伢儿, 仔细查查你屋里。别落下什么物件!”义母抱着阿织,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喊道。 应小满仔细地翻查完桌椅床铺,把房间里的衣物箱笼挨个上锁。晏家长随把箱笼扛上马车。 隋淼起了个大早, 凌晨时分快马来回一趟,把京城带来的大摞药包交付应小满手里。 “乡间不好抓药, 给应夫人的滋补药包带来整百副,这个秋冬不要断。我家郎君说,阿织小娘子头一次去荆州,年纪又小,路上怕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因此郎君请动晏家相熟的郎中随行,希望小满娘子不要介怀。” 隋淼身后笑吟吟走出一位背着药箱的郎中,拱手行礼。 应小满一眼便认出,这不就是登门给义母诊脉开药方子的那位妙手郎中吗? 有郎中随行还有啥好说的,义母抱着阿织下车道谢。即将启程去往荆州的车队里,又多一辆载郎中的马车。 邸店外嘈杂的人声和马匹嘶鸣声里,应小满站在车门边,回身往京城的方向远眺一眼。 秋风吹起她身上披着的新氅衣。 京城里急送来的秋冬避风用的厚氅衣,和晏容时自己穿的那件同样式样,只是尺寸和颜色不同。他那件氅衣通体玄色,她这件通体朱红。 大理寺刚刚拘捕一名重要人犯,从去年秋冬开始查办的兵部武器倒卖大案,如今已到关键时刻。晏容时不得空出京送她。 她略恍了下神的功夫,后头辎重马车的箱笼已经装好。隋淼过来回禀:“随时可以启程。” 应小满的思绪被拉回眼前,跳上了马车。“走罢。” 车轮缓缓滚动往南。 义母抱着阿织掀开车帘,回望越来越远的京城景色。 “七郎昨晚过来时怎么说。”义母问出神的应小满。“他手头的案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今年能不能跟咱们回老家看你爹?” 七郎白日里不得空。这两天都是晚上快马赶来,短暂停留,入夜后回。 “昨晚他说,很快了结。可以跟我们回老家。” 应小满笃定地说:“我们慢慢地走,边走边等他。” —— 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审讯室内。 上方三名主审和下方人犯已经僵持了两个日夜,整整二十四时辰。 人犯始终不开口。 曾经位居百官之首、清名卓著的郑相,哪怕成为阶下之囚,依旧有许多朝臣为他奔走脱罪。许多曾经受过他接济的读书人,为他不平发声。 朝野压力之下,大理寺审讯期间只讯问,未动刑。 郑轶仿佛化身蚌壳,又如一块顽石,接连换了几拨主审官,口供录状上依旧是空白一片。 十一郎几乎磨破了嘴皮子。郑轶岿然不动,闭目假寐。 十一郎对郑相的多年信重尊敬,都搭在这趟审讯的二十四个时辰里了。他脸色铁青地起身,拂袖离开审讯室。 脚步急转,走进审讯室隔壁的石室里。 “你都听到了?岂有此理!”十一郎连气带累,脚下走路都不稳当,走去黑漆长案边时居然一个趔趄。 晏容时好笑地起身,把石室里的木交椅让给十一郎。 “郑轶为官多年,心性坚如磐石。轻易磨不动他。” 十一郎气得发昏,闭目休息良久,感觉终于稍许好转,缓缓睁开眼—— 迎面看到黑漆长案正中搁着的一张未写完的礼单。 大红封皮。 这是一封极为详细的礼单。大至各色家具,黄花梨架子床,妆奁台,雕花五斗柜,到屋里摆设的白瓷梅瓶,玉佛手,堂屋挂的名家书画,小至日常用的银盆水瓶水仙盆,各色料子衣裳,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张纸。 “……” 十一郎难以置信,抓起密密麻麻的礼单,抬头瞪向泰然自若的晏容时。 “我在隔壁和他苦熬,原以为你在旁听。结果你在这边……忙着写礼单?!” “郑轶不会轻易招供的。边写边旁听,并不耽误什么。”晏容时把礼单从十一郎手里抽过来,淡定收入袖中。 “之前和你说过,我和小满已经过完两礼。等她回返荆州老家之时,我这边就要纳吉小聘了。礼单不提前准备好,如何小聘?” 十一郎气得肝儿疼,腾一下起身,扯着晏容时往外走。 “审讯陷入僵局,案件不得结案,少想其他事!七郎,别做无事人样。不想误了小聘的话,你去隔壁审他。” 晏容时把未写完的礼单放回桌上,拿镇纸压好,不疾不徐随十一郎出去,说的还是那句: “事急则败,事缓则圆。莫急,缓一缓再审。” 这一缓,又是两日。 接连几拨主审官无功而返,口供状子上依旧空白。但郑轶这块顽石被磨了几天,比起刚刚入狱受审那阵,精气神倒也差了不少。 以至于被送回监牢后,他立刻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对面监牢打开,似乎又有囚犯被关押进来。 这等小事本来不足以打扰疲惫中的睡眠。但接下来有个似曾相识的年轻嗓音,从正对面的监牢激动而悲愤地喊他。 “郑相!” “郑相为何害我!” 郑轶想起来了。是之前受他请托,替他设法弄来三把铜匙的工部七品员外郎。似乎叫做“贺生”的年轻人。 贺生意外入狱,大好前程毁尽,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郑轶却懒得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人在牢狱中当然不给睡足。郑轶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便被推醒,一份新录的供状放在他面前。 贺生供认不讳。 供状是晏容时亲自送来的。此刻他就站在监牢门外,依旧温声和缓语气,询问监牢里的郑轶。 “郑相家宅的书房中,搜捕到精铁钥匙三枚。说来也巧,和本官放在大理寺官署里的三枚钥匙完全相同。” “贺生供认说,这三枚精铁钥匙,乃是他受你的托付,从大理寺想方设法偷盗复制而成。你告诉他,大理寺官员有内奸。他始终以为,他在为朝廷办事,为国效忠。” “郑相有何辩解言语?” 郑轶靠墙而坐,掀开眼皮,打量几眼面前的贺生供状。 继续闭目假寐。依旧做个蚌壳。 “郑相入狱五日,面对众多不利供状,至今闭嘴不言。郑相笃定得很。” 晏容时站在监牢外,语速依旧不疾不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再如何装作顽石,人毕竟是人。听得见。 “让本官猜一猜郑相此刻的想法。用四个字形容的话,应是:有恃无恐。” “郑相身居高位,筹谋多年,心中可恃者不少。” “清名在外,敬仰者众。大理寺不敢对郑相动刑。此其一。” “官家多年信重郑相,这份信重已深入心中,轻易销毁不尽。此其二。” 郑轶依旧闭着眼,脸上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郑相笑了。”晏容时悠悠地说:“嘲弄之意明显。应是嘲弄本官班门弄斧的意思。无妨,郑相尽管笑。本官继续班门弄斧,请郑相赐教。” 他当真继续往下说。 “关键人证盛富贵已死。死士供状中提起的整库仓精铁兵器,藏于中原何处?交由庄九带走的信物又在何处?已成两桩不解之谜。朝廷追寻多年的整仓兵器,依旧无影无踪。” “但郑相早已清楚地知晓,银锭中融出的铁钥匙,就是庄九信物。三把铜钥匙中的一把,正是开启精铁库仓的钥匙。只要郑相把这个秘密供出,便是一桩足以抵死的大功劳。郑相心中有恃无恐……此其三。” 未说完,郑轶已经霍然睁眼! 视线阴冷如毒蛇,在晏容时身上缓缓转过一圈。 郑轶自从入狱以来,头一回开了口。 “有庄九的女儿应小满在你身边,知道这些并不出奇。晏少卿,你日夜把庄九的信物带在身边,但你敢说么?你不敢说。你不敢把应家牵扯进来。庄九就是应大硕这句话,你不敢落在供状上。” 目光里的阴冷褪去了。郑轶重新微笑起来。 “庄九信物这桩大功劳,你知道,却不敢说。开启库仓的钥匙已被你复制出来,就放在你案头,你却不敢告知任何人。唉,只为个情字纠缠。” “晏少卿既然不说,只好由老夫献上库仓钥匙,占据这桩功劳了。” 郑轶呵呵地笑起来:“老夫打赌,今日这番单独对话,晏少卿还是不敢录入供状。” 晏容时也笑了笑,叫来狱卒:“打开牢门。” 在郑轶的注视下,晏容时走进监牢,在郑轶面前停下脚步。把一个托盘放在郑轶面前,上面放置一串三把沉甸甸的精铁钥匙。 “这是从郑相书房里搜出出的。” 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串三把精铁钥匙,同样放在郑轶面前。 “这是本官在大理寺官署里放置的三把钥匙。郑相找的人不错,复制得完全一样。” 郑轶冷笑不言。 在他的注视下,晏容时居然从袖中悠然又取出另一把精铁钥匙。 同样入手沉重,约莫十两重。 依旧放在郑轶面前的托盘上。话锋一转: “——只可惜,郑相的人潜入大理寺当夜,似乎太过匆忙,弄错了钥匙?” “匠工从工部取精铁五十两,郑相以为只做出三把钥匙?不,他做了四把。” “放在官署里的三把钥匙,是我闲暇无事玩耍用的。只有这把单独钥匙,被我日夜带在身边……才是真正根据庄九信物复制而出的,可以开启库仓的钥匙。” “郑相比对看看,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郑轶瞪视着托盘里的三串铁钥匙。 差不多分量,差不多长短。但钥匙齿的形状……一串三把钥匙和单独放置的第四把钥匙,天差地别! 瞠目良久,郑轶突然身子一动,人就要暴起抓托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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