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身体细长的黑犬被一名黑底镶红边衫子、脚蹬皂靴的官差牵着,呼哧呼哧地奔跑过街。 应小满买馓子的动作顿住,大理寺的狗! 最前方飞奔的狗原来是开路清道的。 清出大批路面,后面长溜的佩刀官差,领头官差手里提叮叮当当的镣铐,队伍中间抬一顶蓝布四人小轿。 沿途百姓指指点点。 “又有官员犯事,拘到大理寺受审。朝廷优待士大夫,未定罪前留三分体面,用轿子把人请去。但你看前后的官差都紧盯轿子,镣铐时刻准备着。涉案官员敢逃跑的话,当众上镣,那就难看得很了……” “原来如此,您见识真广。”应小满恍然谢过热心指点的京城百姓。 出言指点的人笑道,“小娘子新来京城的罢?多待几年,人人都晓得。就在去年秋冬,朝廷才出了好大一起官司,牵扯进几十位官员,这条街天天有官差押着一长溜蓝布小轿入大理寺受审……” 京官犯事应小满管不着,她只盯大理寺的狗。 两条黑犬从远处逐渐跑近,她放下馓子,把尚冒着热气的肉馒头迎风掰开。 肉馅鲜香弥漫。 趁着所有人视线都盯轿子的当儿,肉馒头往路边咕噜噜一丢。 两条黑犬撒着欢儿沿着路边飞跑,忽地原地一停,围着半个肉馒头鼻尖猛嗅,欢快地摇起尾巴。 后头的官差气喘吁吁奔来,叱骂两声,把肉馒头踢去旁边,两条黑犬沮丧地夹起尾巴继续往前奔。 应小满瞧着瞧着,眼睛发亮。 肉馒头好用! 买好的馓子包好放进布褡裢,她把斗笠往下压,顺着细长黑犬奔跑的方向追去。 一行官差队伍到了大理寺衙门前头,果然分成两列。 蓝布小轿抬去衙门里,腰刀锁链的差役跟随入衙;两只细长黑犬熟门熟路地转入侧边狭窄长巷,自边门上开的半尺竹洞钻入。 遛狗的差役跑出一身热汗,和边门值守的同僚抱怨了半日。 几个官差站在遮阳檐下闲话,谁也没注意到,一道轻烟似的身影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了踪迹。 “汪——汪——” 犬舍里五六只猎犬齐声高吠,遛狗回来的官差停下闲话,笑骂说,“这些狗东西,遛了两只,另外四只也要出去。吵吵嚷嚷的。” 狗廨人不多,只有两名差役忙碌地洒扫,喂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苗条身影沿着廊子四处逛了一圈,认认真真地踩点。 此起彼伏的犬吠声突然一停。啪嗒,耳边又接连传来几声开铜锁声。 应小满感觉有点不对,从廊柱后悄悄瞄一眼,正好看到官差逐个笼子开锁,把剩下四只猎犬放出来遛。 蹲在笼子里的猎犬们眼神炯炯发亮,八只眼睛一齐盯向她藏身的廊柱。 应小满:“……” 赶在四只猎犬放出笼子之前,犬舍角落处嗒地一声轻响,雪亮飞爪攀上墙头。 “汪——汪——”放出笼的四条猎犬扑到一处内院墙边,齐声大吠。 几名官差诧异地停下闲话,奔去那处角落检查,院墙边躺着半只香气四溢的肉馒头。 “这些畜生还得再练练,半个肉馒头把它们馋的。”官差们骂骂咧咧把狗拉走,“谁把吃剩的肉馒头扔这处?扫地的赶紧收拾了。” * 院墙高处啪嗒一声轻响。 应小满轻盈地跳下隔壁院墙,飞爪收起,牛皮袋挂回腰间,站在庭院当中,环顾狗舍隔墙紧邻的这处清幽小院子。 等看清周围时,顿时又是一懵。 对面一片小竹林当中,静静立着个身穿月白襕袍的郎君。 那郎君二十四五年纪,面色白净,长眉弯目,眼神阴郁——直勾勾地盯着她落脚的地方。 这半天功夫,眼看应小满忙活着收飞爪,人始终动也不动地站在竹林里,竹叶阴影晃动不休,映在月白色衣裳上,仿佛晴天里一缕见不得光的幽魂。 应小满的的嘴角微微抽搐。竹林里幽魂般立着的郎君,她从前在街上见过两面,认识。 ——赫然是晏八郎! 晏八郎幽幽道,“放着正门不走,飞檐走壁而入。你是哪家派遣的美人蛇?原路回去罢,我已是晏家弃子,美人计于我无用。” 应小满:“……”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晏八郎说话,声音倒不难听,只带着一股凄苦自伤的语气。 晏八郎又幽幽道,“难道不是美人计,却是哪家派来灭口的杀手?罢了,死于你这样的美人手中,这辈子也算无憾。”说罢当真闭眼,做出准备就戮的姿势。 应小满:“……” 晏八郎实在太像幽魂,她站在竹林外头,不敢进阴森森的林子,隔得远远跟他说话。 “别误会,我只是路过。你继续在林子里站着,我借院子蹲一会儿。等隔壁几条狗出门,我原路翻出去,不打扰你坐衙办公。” 晏八郎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露出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只是路过,避狗?你不知这处院子关押着我?” 应小满已经几步蹲回院墙阴影里,闻言惊讶地探出小半张面孔。 “你被关押在这处院子?你不是大理寺的官儿?谁能关了你……”说着说着,倏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得滚圆。 难不成早上蓝布小轿子押进大理寺的官员,是晏八郎?! “如今你知道了?”晏八郎冷笑。 “昨日高衙坐,今朝阶下囚。我也想不到,小娘子这般的美人,也会沦落到飞爪翻墙,鸡鸣狗盗为生。”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念,她才不是翻墙盗窃的飞贼。她追着大理寺的狗来,大理寺的狗爱吃什么,她就喂什么,杀狗官后方便脱身…… 杀狗官的罪名可比偷盗大多了。 她心怀警惕,紧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漏。 晏八郎以为她默认。不知勾动了什么心思,居然自顾自地感伤起来。 “我以为天下只有我晏庚生时运不济,原来还有你这般时运不济的美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应小满:? 她以为晏八郎只是阴沉寡言,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隔壁狗舍里的犬吠渐渐停了。她拍拍裙裾灰尘起身,本已打算翻墙出去,突然心思一动,又走回林边。 “你是晏家人,和晏容时的关系好不好?” 晏八郎自嘲,“我正是撞到他手里,被他送进大理寺关押,你说我和他的关系好不好——” 对着小娘子蓦然闪亮起的眼神,晏八郎心思也骤然一动,“——怎么,你和他有仇怨?” 应小满斩钉截铁道:“有仇。我想问关于他的事,你答不答?” “先说什么样的仇怨?值不值得我答。” “血亲复仇。我要杀晏容时这狗官。” 晏八郎怔忪一瞬,蓦然放声大笑。 “好个血亲复仇!小娘子还真是条美人蛇。” 眉宇间的阴郁气质都消散几分,他走出竹林,坐在庭院石凳上。 “毕竟是亲族兄弟,你如何筹划复仇我帮不了你。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如实答便是。” 两边志同道合,仇人的仇人就是盟友。 应小满即刻坐去对面石凳,忍着兴奋说出她的谋划。 “夜晚飞爪翻过院墙。哭哭啼啼装作进献的柔弱美人,叫家仆带路,将我领去晏容时的院子。屋里坐等他。” “狗官进门后,我猛地吹熄蜡烛,黑黢黢屋里当头给他一门栓,窗户跳出去,原处飞爪出墙,完事。你觉得我的筹划怎样?”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眼神逐渐阴郁。 他霍然起身指着应小满:“你其实是晏容时派来的人罢?没错,我确实对他积怨已深!但我并未直接动手谋害他!他把我拘押进大理寺还嫌不够,又派你来说个狗屁不通的所谓复仇计策,冷眼看我笑话?自家兄弟,如此狠毒!” 应小满火冒三丈。 她也霍然起身,怒指晏八郎, “我要是晏容时那狗官派来的,我天打雷劈!你骂谁呢?这计策是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应小满气得眼角发红。 临时结成的脆弱同盟背对背坐了半晌,彼此才缓过一口气,继续商量针对共同仇人的复仇大计。
第25章 晏八郎:“什么家仆进献的柔弱美人, 不可能。” “晏容时近日在家中雷霆发作一场,将各房多年培养心腹查办的查办,打发的打发,晏氏大宅空了一半!如今晏家剩下的, 十有八九是他晏容时的人。晏容时此人沽名钓誉, 不近女色, 从未有过‘进献美人’之事, 你潜入大宅,撞上他手下的人,即刻便会起疑!” 应小满倒吸一口冷气, 喃喃道,“好生奸猾。” 晏八郎冷笑,“他固然奸猾,你这狗屁……”应小满抬头怒瞪他, 晏八郎当着一张嗔怒亦动人的芙蓉面再骂不下去, 改口道, “……你这破绽百出的谋划,也要好生改善。” 竹林微风细细, 竹叶飒飒响动。 两人低声商议了好一阵子, 晏八郎从袖中递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鸡血石印章, 冷声道: “晏家虽说新近遭受一场浩劫, 我的心腹被逐出十之八九, 倒还剩下一两个忠心耿耿向我的。私印你拿去,秘寻晏家一个叫做‘晏安’的外院长随。此人是我心腹,你展示私印给他看, 他自然会替你办个妥当身份,领你去晏容时的丰松院。之后你按你的谋划行事便是。” 应小满将鸡血石印章握在手中, 稀罕地反复查看。 晏八郎忽地担忧起来。 鸡血石价值贵重,这小娘子素布裙的穿着不像富贵人家…… 他慎重叮嘱:“大事要紧,你千万莫把重要信物拿去当卖了。晏安手里有我的私库钥匙,你若手头紧,可以寻他要些财帛。只要信物在手,他会尽力帮你。” 应小满点点头,把印章小心收进牛皮袋。 原本遥遥无期的报仇谋划,在晏八郎的助力下突然跨越一大步,变得里应外合、极为可行。她的眼神明亮闪光,对前景充满了希冀。 这回也是她自己寻到法子进晏家的门。义父在泉下一定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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