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七郎纵马在深巷中缓行:“人在上位待久了,不知下头这些六七品主事小官,日常经手六部诸多庶务, 自有他们一套多年经验习得的熟路子。正所谓小鬼难缠。小鬼们同气连枝,互相遮掩, 大开方便之门,上头坐镇的阎王倒一无所知。” “还是查一查得好。”晏七郎从容说,“兴许有意外的收获。” 仇家默然良久,问,“刑部主管仓务的主簿。此人什么姓名?” “姓周,周显光。” 七郎悠然道,“莫说是我提醒的你。毕竟上回鬼市撞见他倒卖飞爪,我曾托他送信,当面暗示他说,只要信送到,他偷卖库仓的事,大理寺这边不计较了。” 仇家嗤声,“你是会哄人的。也罢,他若老实招供,我也可以不和他计较——” 前方开道的两只黑犬忽然一停,兴奋地呜呜两声,两条一起狂摇尾巴奔去窄墙边,再拖不动了。 牵狗的护卫急忙拿灯笼凑近去照,哭笑不得,抬脚把墙边碍事的肉馒头踢飞,回身禀道,“被人吃剩的肉馒头扔在路边,香味倒把狗引去——” 灯笼光芒从窄巷中央移去边角的瞬间。 仇家身侧半尺方圆,陷入了短暂黑暗。 黑暗窄巷里出现一双闪亮的眼睛。亮如星辰,清澈分明。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圆眼,和马上的仇家对视片刻,仇家本能地抬手勒马。 下一刻,黑夜里闪出一道匹练般雪亮刀光。 仇家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还坐在马上发愣,手腕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勒紧缰绳—— 刀光已到眼前。 骏马骇然惊嘶。前蹄高高翘起,马上仇家滚鞍落马,猝不及防之下,身子沉重地甩落地面。 黑魆魆的暗巷里同时传来几声呼喊。 前后护卫们察觉不对,迅速往中央围拢过来,奔跑中却冷不丁踩着地上不知何时撒的一片铁蒺藜,铁尖扎进脚板,狼狈摔倒在地。 两只猎犬闻着前后同时传来的血腥气,在黑暗里放声狂叫。 仇家在窄巷地上滚了两圈,还未挣扎起身,冰冷的刀尖已抵住脖颈。 “不许动!”黑暗里传来压低的清脆叱声。 应小满的心砰砰急跳。她终于等着这一刻! 刀尖按在仇家的脖颈血管要害处,过于激动之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 爹爹过世前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当仇家的面说明复仇原因,两边如何结下的世仇,叫仇家死个明白!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们晏家的文官心眼蔫儿坏,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我爹叫大硕,他主家姓什么,我爹没来得及告诉我!” 又疾又快说到这处,一口气终于缓了缓,雪亮刀光倒映出仇家惊愕的面容。 电光火石间,两边目光近处对碰,被压制在地的仇家竟一口叫破了应小满的身份,“应小娘子?!” 应小满:……? 脑子空白一瞬。啊?! 脚板踩中铁蒺藜的众护卫已经挣扎起身,窄巷里四处都是惊慌大喊,“遇袭!遇袭!”“放狗!护驾!”一名护卫摸索着去抓地上滚落的灯笼。 一只筋骨有力的手从横次里拦出,截下灯笼。 朦胧昏暗的灯光里显出一道修长身影,盯一眼应小满持刀逼近、仇家倒地的方向,低头毫不迟疑吹熄灯笼里的蜡烛。 ——灯光灭了。 窄巷陷入彻底的黑暗。 应小满只懵了一瞬,就高兴起来,七郎来帮她了! 仇家为何能认出她这个问题,已经被她抛去脑后。义父叮嘱过,当面把恩怨告诉仇家,叫仇家死个明白,她就可以下手! 她当即一个飞身靠近,把刚坐起身的仇家再度按倒在地。带着两分激动三分兴奋四分释然,高高兴兴对地上惊愕瞪大眼的仇家说: “恩怨自有主,神明在上头。我今晚便拿爹爹的遗物,替我爹在京城的主家报仇!”放松地长呼口气,抬手去后腰处摸门栓。 七郎的脚步声疾速走近。 骨节分明的手腕骤然发力,按在她手腕处。 抢先一步,抽出她后腰背着的二十斤铁门栓,黑暗里不知藏去何处,改而拉她的手: “其中必有误会!别动手!” 应小满反手摸门栓摸了个空,当即震惊了。 就在她发愣的空当,地上被她按住的仇家挣扎着一个原地翻滚,从她的刀尖下挣脱出去,黑暗中不知滚去了何处,远远地又喊一声,听来满腹委屈: “应小娘子,是不是你?你为何要杀我?!” 应小满原地愣住。 事态发展和预想的走向截然不同,为何仇家会一口叫破她身份? 七郎既然帮她吹熄了灯笼,帮助她遮掩行迹;为何又抽走了她老家带来的门栓,阻拦她杀仇家? 正发懵时,手腕被用力一扯,七郎在黑暗中把她扯去窄巷墙边。 “快走。”他低声催促。 应小满愣了片刻,问,“我门栓呢。” “门栓得空时还你。快走!” 黑暗里响起连续击打火石的声响。护卫们从两边高声呼喝着逼近,有人摸到地上熄灭的灯笼,试图点灯照亮一片混乱的暗巷。 火石亮起微弱光芒的同时,应小满来不及多想,抖了抖飞爪绳索,一双飞爪探向墙头,轻烟般的身影消失在窄巷外。 —— 夜深了。横贯东西方向的小巷里传出细微的脚步声。 重新戴起斗笠的少女,换了条小路回家。 应小满此刻的心情,就像她此刻拖着的脚步,又像头顶早已过了中天的月亮。 沉甸甸的。往下坠。 她暗中跟踪几个月,反复筹划,终于寻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机会,当面清点仇怨,叫仇家死个明白。 眼看到最后关头,当头敲下去就报了仇——七郎拿走了她报仇的门栓! 安静小巷走到尽头。继续往东。 天上多云暗月,路过的宅院门口一盏盏灯笼隐约照亮前路。高亢的心情转为低落,应小满慢腾腾走在路边,腰间挂飞爪牛皮袋,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走着走着,抬手抹了下发红的眼角。 ——— 窄巷深处。 灯笼重新亮起时,苗条身影早如一道青烟,无声无息地翻出墙去。 晏七郎无言地倚着墙,十一郎浑身狼狈地坐在地上,狭长眼里满是残余震惊。两人对望良久,十一郎哑声开口,“怎么回事?” 晏七郎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小满的仇家是分明是晏家,怎会报复到十一郎的头上去。 他默立墙壁,不动声色换了个位置,遮挡飞爪留下的浅淡痕迹。心里默念应小满寻仇时的喊话。 应小满对着十一郎的耳朵喊: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 ——“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 晏七郎心里一动,转过目光,借着灯笼光仔细打量起十一郎的相貌。 狭长鹰眼,浓黑眉毛,不算白皙的皮肤,七尺半往上的健壮身材…… 电光火石间,晏七郎骤然想到某个之前被忽略的可能。 十一郎和他交好,时常借用大理寺官船。他出事失踪后,十一郎屡次亲至长乐巷,严查晏家内部线索,意图查出他的去向。 又因为那桩三司会审的精铁火器盗卖大案,十一郎身为主审官之一,时常出入大理寺…… 从头到尾,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口口声声痛骂的“狗官晏容时”,难道,都是十一郎? “……天大的误会!”
第37章 应小满深夜里回家, 放好斗笠,飞爪挂回墙上,关起厢房门。 义母最近咳嗽地厉害,夜里睡不安稳, 正在屋里小憩时听到动静不对, 顿时便惊了, 急忙趿鞋出院子, “伢儿,谁欺负你了?!” 小满的脾气比她爹还直,遇着不顺心的事当场发作, 自打十岁以后就没见她在外头哭着回来了! 唰,厢房门从里头拉开。应小满眼角发红地出来,从灶台下拖出斩成肉块的几大盆羊肉,在桂花树下挂灯, 摆开刀具, 铺好黑布, 拎起一块四五斤重连皮带骨的羊脊肉,开始剁肉臊子。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刀光亮如白炼, 几息间将脊肉剁成细细的肉臊子, 羊皮扔在地上。 “娘, 咱们不做匾了。店家那边预付的半贯钱, 不要了。” 义母吃了一惊,“钱都给了,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七郎写的字我看过, 极好的。” 刀光一顿,厚背斩骨刀啪地斩在砧板上。 “小本生意, 挂什么匾。”应小满不抬头地说,“铺子门口竖个牌子,铺子里头有我站着,砧板上有肉卖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很不正常。 昨天出门时这伢儿还口口声声要出高价做个好匾。 义母心里嘀咕着,上下打量女儿隐约发红的眼眶,刀子般的眼神,被斩裂的砧板…… 没敢往下追问,只说,“反正铺子已经开张,要不要挂匾都不要紧。但砧板总得换一块。” 应小满冷静下来,打量砧板。早晨莫三郎惹事时当面剁出一道三寸深的坑洼,现今又新添一道裂纹。坑坑洼洼的,瞧着有点磕碜。 “过两天再换。” 她心疼起来,摸着砧板,喃喃说,“好砧板也不容易寻。这块还是从鱼市带过来的呢。” 义母收了砧板,对着两道劈痕摇摇头,又把风卷残云剁成肉臊子的五斤碎肉收起,准备清早出摊卖。 应小满狠剁了一场肉,心头怄气散了不少,收起黑布,取出家里备的笔墨和红纸,摊在桌上,横平竖直地写大字: 【应——家——羊——肉——铺】 应家自己开的肉铺子,何必托这个,托那个写字?字丑一点有什么打紧?自家的铺子,就要用自己写的字。 义母站在旁边瞧着,心里有八九分确定跟七郎脱不了干系。 心里琢磨了半日,问女儿,“昨天下午送了阿织回来就不见人影,大半夜的回来就闹脾气。说好的匾也不做。该不会是在外头撞见了七郎,七郎惹你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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