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满忿然说,“我跟七郎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 把雁二郎给听得又一愣。 旋即大笑起来,“从没有在一起过么?那更好了。” 应小满听在耳里,心里却更难过了。 他们当真没有在一起过? 她和七郎曾经也手拉着手,从长乐巷一路漫步回家。 那夜路上闲说了些什么早忘了,只记得两个人不约而同慢腾腾地往前挪步子。回家路太短,不舍得走太快。 当时两人的掌心火热,心跳如鼓。那夜星光浅淡,似有似无,七郎微微低了头,那双好看的眼睛专注凝望过来,瞳仁里只有她一个身影,沉静中带热烈,仿佛天河星光倒映其中。 那夜鲜明的感觉她还记着。当真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应小满站在陌生小巷的柳树下出神。 头顶细碎的夏日光穿过柳条枝叶,映照在她白皙如瓷的脸颊上。 雁二郎接连问了几句都未应,眼神微动,凑近弯腰打量,迎面却瞧见隐约发红的眼眶,浓长翘起的睫毛盈了层水雾,要落不落的。 雁二郎的心砰地一跳。他想也不想,直接伸出手去,便要牵面前小娘子的手。 应小满想也不想,本能地一抬手,闪电般又一巴掌。 啪—— 这下结结实实揍在脸上。 雁二郎分了神,从小武场练出的身手居然都没躲过去。 “嘶……”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顶着半边明晃晃的巴掌印,勉强夸赞一句: “小娘子的身手……好生了得。长乐巷那位和你在一处时,也被你这么打过?” 应小满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她和七郎为何一拍两散?因为七郎是晏家人。嘴里说着帮她报仇,心里向着他晏家,不愿意帮她杀自家兄弟。 七郎骗了她,但眼前这厮更可恶!趁着他们分开,在她面前句句诋毁七郎。 把七郎踩在脚下就能显出他雁二郎好了?狗屁。 “我才不打七郎。” 应小满抱起阿织,推起小轱辘车,“你别跟了。再跟下去,信不信我还打你。” 偏偏雁二郎是个记吃不记打的邪性子。 应小满口口声声警告,他全当做耳边风,不顾长随在身后小声劝,顶着红彤彤的半边巴掌印,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小轱辘车后头。 “对晏七郎余情未了?不舍得下手打他?但你却还是坚决和他分开。可见他必然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叫你伤心万分的同时,却又决意离开他。应小娘子,你如果跟了我,我雁翼行定然处处满足你心意,绝不叫你伤半点心——” 应小满把轱辘车往路边一靠。转身的同时,雁二郎眼疾手快,往后瞬间一个横跳,跳出两三尺外。 应小满站在车边,极不高兴地反驳,“七郎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只是应诺的事反悔不做,我再不愿意理他。你当街强抢民女,这才叫伤天害理的事!” 雁二郎唰的打开折扇,在树下摇了摇。 “我强抢谁了?从头到尾,我只看中应小娘子你一个。上回当街被你们两个陷害一场,回家便吃了一顿家法,我自知理亏,始终也没抱怨你一句。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应小满却又不理他了。 回程路上,她推着小车,雁二郎溜溜达达跟在后头。阿织时不时地往后面看一眼,小声说,“阿姐,坏人还跟着。” 这位才是真正的牛皮糖。十一郎和他比起,简直算端方君子。 直行过长街,前方岔口,一边转右,转入草木葱茏的七举人巷。另一边直行片刻转左,便是仇家所在的长乐巷。 应小满脚步停住,远远地凝视着长乐巷。 身后的雁二郎缓行过来,顺着她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望向长乐巷,以诱哄的语气和她商量。 “他究竟应诺下你什么事,又反悔未做?说说看,他做不到的事,我不见得做不到。” 应小满心里一动。视线从长乐巷方向收回,转向雁二郎。 这是她今天头一回正眼看他。 雁二郎顿时精神大振,有门路! 他极具诱惑性地继续言语煽动。 “长乐巷晏家毕竟是耍笔杆子的文臣。你托晏七郎做的那件事,无论他不愿做,亦或是做不到;我都可以替你做。莫小看雁二郎我在京城搅动风云的本领,莫小看了自小出入皇城的官家圣眷。——究竟什么事?说说看。” 面前一双乌圆漂亮的眸子也带出了思索的神色。 应小满抬手指着前方的长乐巷,对雁二郎说: “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想潜进晏家做一件事,七郎不肯帮我。但我一定要想办法潜进晏家,把那件事给做成了。你自吹自擂了半日,这点小事,你能不能做到?” 雁二郎神色一动,“我若能做成,你当如何?” 应小满心里想,老家有句大俗话,话糙理不糙:新娘进了房,媒人扔过墙。 事做成了,管你如何。 等她成功杀了晏容时,雁二郎这个协助她的人,难不成还能跟官府告发他自己是同谋? 但七郎当面答应她背后又反悔的事实在令她印象深刻。 她警惕地说,“嘴上谁不会讲大话。等你做成了再说。” “小事何难。只是我心里好奇,小娘子和长乐巷那位交好,为什么不叫他光明正大把你从晏家正门领进去,非得要使手段‘潜进晏家’,难道晏家藏了什么你势在必得的东西……” 应小满推起小车转身就走。 雁二郎急忙追上两步,“好好好,我不问。左右不算大事,我应下你便是。” 两人站在路边,临时组成的脆弱同盟击掌三次,雁二郎郑重许下承诺。 眼望着长乐巷方向,开始低声商议细节。 —— 当晚,戌时末,应家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立在门外,目光扫过院墙下消失的两个布包袱和门栓处,上去敲门。 敲了许久门也未开。 紧闭的门户最后终于响了一下,左右拉开道细缝。 阿织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七哥……啊,七郎。阿姐说不许我开门。” 七郎并不勉强。 “不开门也不要紧。转告你阿姐一句,何时她气消了,愿意和我说话,我和她约去洞明桥边相熟的茶肆,和她当面好好地详说。” 想了想,又叮嘱说,“对了,和你阿姐再说一句。这几日先缓一缓,莫急于寻仇。事态并非她所想,仇家也并非她所见。” 门后困倦得泪汪汪打呵欠的阿织张了张嘴:“……啊?啊?”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巷口响起几声马嘶。马蹄声渐渐去远。 小院桂花树下。门外持续敲了两刻钟,门里也笃笃切了两刻钟肉的刀声终于停下,应小满拿起毛巾,擦去额头晶莹细汗,视线落在关门回返的阿织身上。 阿织揉着瞌睡的困倦眼睛走回树下,站在木桌边说, “阿姐,七郎走了。他有话对你说。” “他说什么。” “他说……”阿织迷茫地回想一阵,“茶!他约你去桥底下喝茶!” 桥底下?应小满一怔,随即点点头,“哦,洞明桥边的茶肆。还有呢。” “还有还有。”这几日先缓一缓,摸鸡鱼寻什么来着。 “他叫阿姐摸摸鸡鱼。”阿织不自觉舔了舔馋起来的嘴巴,肯定地转述。 “七郎叫咱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卖鸡卖鱼。”
第40章 树影摇曳, 热风拂面。京城的盛夏气势汹汹而来。 这是应家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再过几天便是小暑节气。算算日子,义父过世满了半年。 义母撑着病体起身,天蒙蒙亮时雇了辆车,专程去城南鱼市寻来两条本地不常见的鲥鱼, 养在院子水缸里。 “咱们老家靠近汉水, 这种鱼多的是, 都是江边人家桌上寻常吃用的。谁知在京城卖得这般贵价。” 义母絮絮地念叨着, “两条花去五百文!还好家里最近手头松。要还是年头在铜锣巷那阵子的光景,想烹条乡下常吃的鱼都买不起。” 应小满站在水缸边,伸手搅了搅清水。里头新养的两条鲥鱼摇头摆尾, 清水搅动起圈圈波纹。 阿织兴致勃勃地也伸手往水缸里搅,鲥鱼上来追逐小小的手指,她惊呼着缩手,“鱼咬我!” 应小满没忍住笑了下, 捏了捏阿织的手指头, 把卖家附送的一包鱼食塞给小手里, 教她少少地洒一点进水缸。 义母还在念叨着,“你爹去年腊月里走的, 算算日子满半年了。虽说讲规矩的人家说什么‘守孝三年’, 咱们又不是念书人家, 平民小户的, 替你爹披麻戴孝半年足够了。好好个花朵儿似的小娘子, 整天穿一身白素衣裳,今年生辰也没过,你爹在地下都不安生。” “伢儿, 家里既然不缺钱花用,这两天寻个日头不晒的日子, 咱们去临近布庄铺子选几尺好绸缎料子回来,给你和幺儿各自做身鲜亮的绸缎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给你地下的爹看看。” “哎。”应小满答应下,戴起斗笠,抱起阿织,推着小轱辘车,跟义母招呼出门。 “最近铺子赚了许多,今天我还是早点回来。” 她最近回家都早。因为肉铺子每天准备的二十斤鲜肉卖得快。 为什么卖得快,因为有个大主顾每天早晨定点光顾,一买就是十斤。 踩着晨光即将走到肉铺子门面,阿织远远地招呼,“隋家哥哥!” 隋淼在远处抱拳行礼,转头疾奔而去。 等肉铺子门面开张,肋排肉在铁钩子上挂好,长杆挑出红纸招牌,每天定点光顾的大主顾已经排在头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说,“买十斤肉。” 应小满从钩子上卸下一块羊肋排,甩在新买的砧板上,头也不抬地剁肉。 笃笃笃的声响里,晏七郎轻声缓语和她聊天。 “昨晚登门拜访,叫阿织小丫头带的两句话,她带到了几分?” 应小满没吭声,心里想,头一句约“桥底下”,和水底龙王喝茶么?第二句“摸摸鸡鱼”,更不知所云。 刀声一顿,趁着翻拣肉块的功夫,她没忍住说,“别找小丫头带话。四岁说不了长句,传得乱七八糟。” 说话中途始终未抬头,但并不妨碍晏七郎冲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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