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荷塘的灌木丛里,露出的眼睛闪闪发光。 耳边蛙鸣此起彼伏。 头顶弯月无声偏移。 西边敞开透风的两扇窗牖,无声无息间被拨开地更大。 一道轻烟般的身影翻滚入黑暗室内。 双层复帐闪电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时间,轻烟般的苗条身影已经滚入床内,放下的帐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她四处摸索着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软的床褥,床上四处都摸了个空。 应小满顿时一懵。 好大的一张架子床,比她家里两张炕拼起来还要大。仇家躺在靠墙的床里头……伸手居然没揪着人。 比伸手抓了个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里头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还没睡着。黑暗里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边四处摸索的不速之客无言对视。 两边视线冷不丁撞上,床上躺着的郎君眨了下眼。 应小满:“……”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开布鞋,一个鱼跃动作飞扑进床里,这回准确地揪住衣襟。 人随即紧跟而上,直接单膝跪上去,膝盖顶住仇家胸膛,压低嗓音喊,“晏容时!还记得我爹爹大硕吗!我来替爹爹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的瞬间,长久惦记的心愿即将达成,揪紧衣襟的手掌心渗出薄汗。 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一大串要点。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换洗衣裳,包袱里!引开狗的四只肉馒头,包袱里!老家带来的爹爹遗物,报仇用的铁门栓……还在包袱里?! 她赶紧单手解包袱布结。 心情激荡起伏,动作失了分寸,膝盖骨原本就是身体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劲地压在仇家胸口,顿时压出一声闷哼。 这回发声极近,应小满的眼皮子剧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听过,分明低沉得很,为什么闷哼起来,这么像七郎的声音! 呼吸乱了一瞬。短暂恍神间,视线和黑暗里的仇家又对上了。 耽搁片刻,她的视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被她压住的仇家并未试图挣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双桃花眼于近处凝视着她,眼神里透出极复杂的意味,似欢喜又似悲伤,于黑暗里开口唤她: “小满。” 应小满的动作顿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 闷哼声还有可能错认,说话声她绝对不会认错。 半夜睡在东苑寝屋里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里入室寻仇,揪住衣襟按压在床里,包袱里带来的二十斤铁门栓险些当头敲下去的,是七郎! 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那根弦猛地松了。 应小满呼吸急促,动手复仇的激动情绪倏然散去,后怕升上心头。 如果七郎没有黑暗里认出她,如果他没有喊那声小满,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里头,她一开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灯瞎火地直接一门栓敲下去—— 今夜给仇家挡灾的倒霉替罪羊,岂不是成了七郎! 啪嗒,手劲一松,沉重的包袱落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应小满眼眶发湿,骤然扑过去抱住晏七郎。手臂揽住温热肩膀的同时,全身重量都压在晏七郎胸膛上,顿时又压出一声闷哼。 “七郎,你、你怎么睡在东苑!我听隋淼说,今夜睡东苑的是晏容时!我差点把你当成仇家砸了!” 晏七郎把扑入怀里的人揽住,两人在黑暗里紧拥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小满,你……还当我是七郎?我以为你潜入屋来,砸的就是我……” 应小满:“?” 应小满又想笑又想哭,抬手狠拍一下。 “我砸你干嘛?就连雁二郎那混蛋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砸你。这个京城我最不想出事的就是你!” 晏七郎低下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越来越用力,把怀里的小娘子仿佛嵌进身体般地紧紧箍住。 刚才应小满已经做好下手准备,带来的包袱已经打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抽出包袱里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发现床上躺的是七郎,动手前的激动兴奋变成了十足后怕。 她呼吸急促,胸脯不住起伏,眼泪后知后觉地飙个不住,只片刻功夫,七郎的前襟湿了一大片。 门外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听到动静的隋淼从隔壁房间冲来。 “郎君!”他隔门大喊,“屋里听到异常说话响动,可需要我等进来?” 屋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静。片刻后,传来一声镇静如常的嗓音, “无事。小满来寻我了。” 隋淼:!! 隋淼身上的冷汗哗一下泉涌般冒出,流了满脊背。 小满娘子来寻七郎…… 千防万防,十一郎特意留宿在晏家书房,还是没防住小满娘子来寻正主儿报仇?! “郎君,你、你可还安好?!” 隋淼声线都在发颤。 浑身绷紧,随时准备一脚踹开房门,破门而入。 黑暗室内垂落的双层复帐里,晏七郎抱紧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娘子,慢悠悠回应屋外: “说来话长。但眼下,唔,一切安好。”
第42章 四更天, 黎明前夕。天幕一轮弯月东移。 重新点起的油灯映亮内室。 屋里有水盆。 晏七郎寻来一方干净帕子,浸在水盆里拧干,借着晕黄灯光,仔仔细细地替应小满把脸擦拭干净。 “多好看的小娘子, 哭成花猫儿了。”七郎温声哄她, “莫哭了, 笑一笑。虽说泪汪汪的花猫儿也好看, 但笑起来的花猫儿更好看。” 应小满破涕为笑,又很快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警告, “不许笑话我。” 晏七郎继续好声气地哄她,“凶巴巴的花猫儿最好看。” 脸终于被擦干净的时候,应小满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猫儿,也不装凶了。 脑袋一歪, 靠在郎君温暖的胸膛, 耳朵听着胸腔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如今的姿势实在不怎么成体统, 大深夜里,两人依偎在垂落的帐子里, 夏夜天气热, 紧挨的身体更热, 不多时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谁起的头, 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触, 密闭黑暗的空间里仿佛放大了知觉,彼此的气息交缠,肌肤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试探碰触, 衣料摩擦细响,晏七郎的气息逐渐靠近, 柔软炽热的唇吻了上来。 应小满分明没喝酒,但就是感觉自己醉了。 人晕晕乎乎地倒在床褥间,身上不止热得汗津津的,浓长睫毛都被吻得湿漉漉的。她张嘴喊了声“七郎”,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风从半敞的窗棂吹过室内,吹动垂落的纱帐。嗤一声轻响,床边无人理会的小油灯熄灭在风里。 室内落入黑暗的同时,门外等候的隋淼人已在焦虑崩溃的边缘。 “郎君!”隋淼领着一队护院砰砰砰地敲门,“郎君当真无事?应个声!” 又一声砰然大响。 东苑院门从外被人推开,大批披甲精锐蜂拥而入,人群当中簇拥着睡梦中惊起的十一郎,深夜赶来护卫好友。 十一郎神色复杂,站在门外询问隋淼,“房里情形如何?” 隋淼满头满脸都是紧张热汗,“应小娘子潜入室内,不知此刻人走了没有,我家郎君……郎君不应声!” 十一郎神色凝重。他以身为鱼饵,竟然未能钓出应小满,反倒被她寻到了东苑来,七郎……只怕凶多吉少。 “禁军听我号令!”十一郎面色冷凝,紧盯着紧闭房门,“七郎,你可安好?我数三声,若你不应声的话,便要破门而入了!一——二——” 嘴里说的同时,打手势暗示麾下分兵两路,一路堵门,一路绕去敞开的窗下。 “三”声还没数出时,黑暗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和庭院里肃立的十一郎打了个照面。 “我无事,今夜劳烦你过来。喊来的人都退下罢。” 窗下蹲着一长溜,准备暴起营救的禁军精锐俱是一脸懵神表情。 十一郎大出意外,怀疑地看了眼通风报信的隋淼。“房里只你一个?没有旁人?我怎么听说——” “三更时,小满曾经过来一趟;后来被我劝动,人已走了。”晏七郎站在窗边,轻描淡写说道。 十一郎沉默了瞬间,道,“她能被你劝动,可见余情未了。你我设想的最坏场面未发生。如此甚好。”转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回身问,“她未曾来书房寻我,却来东苑寻你。如此说来——她都知晓了?” 晏七郎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抬手示意隋淼送十一郎。 “已过四更天,今日有朝会。你我下朝后再细谈。” 十一郎微微一惊,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瞬间探向室内。“你当真无事?” “无事。”晏七郎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我和她有情分在。” 十一郎欲言又止,深深又看一眼漆黑内室,转身领着大批禁军离去。 晏七郎转回黑暗室内,重新点起床边小油灯。 垂落的纱帐动了动,从里头悄悄伸出两根削葱般的手指尖,把帐子左右撩起一点,空隙里探出一只乌溜溜的圆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帐子边,安抚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 帐子垂落,两人在安静的内室又依偎在一起。应小满靠在郎君肩头,把他的手指拉到嘴边,尖尖的小虎牙挨个地磨。 刚才院子里的简短交谈,她听得清楚。庭院里对话那人的声线低沉有力,明显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潜入东苑的事被发现,晏容时赶来,意图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时,不是血海深仇的关系么?难道他们不计较从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京城大家族的复杂程度超过想象,乱成一团乱麻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但今夜经历了潜入东苑报仇、却险些误伤七郎的惊吓,应小满大受震撼的同时,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纠结多日的内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杀了仇家为爹爹的主家报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开。 总有办法的。 现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这边想得出神时,带着薄茧、被咬得湿漉漉的修长手指却也不急着抽走,在她唇边慢慢地摩挲,“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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