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城折了折信纸,将字迹叠进里侧,又将信笺放入鲤鱼函,不紧不慢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设好了陷阱,引我上钩。” “校尉,此去危险重重,还请您三思。”冷锋不安道:“妖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分明是我们身边出了奸细,这几年属下们查得毫无头绪,难不成还要去那鬼地方送死吗?” “正因如此,才要更进一步。”李佑城敛目,下了命令:“你下去准备吧,我们与许娘子一道,从驿路入滇。”又补了句:“越快越好。” 冷锋惊讶,不禁瞥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清如,不可思议问:“还要带上个女的?” 正要计算其中利弊,见李佑城一副冷眼冷脸对着他,便知自己再多一句嘴,就有被拉出去斩了的风险,只好不情不愿嗫嚅道:“属下遵命,您别动怒。” 出门前不忘再瞥一眼许清如,她倒是不吃点心了,正大口蛮饮清茶,那样子很是自在,冷锋暗自叹息,纵使给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出自家校尉为何偏爱这一款的。 清如晌午吃了鱼,方才又吃了四块鲜花饼,喝了两大杯清茶,肚子被撑得胀胀的,见冷锋走了,李佑城收拾好木匣,往她这边走来,她轻轻打了个嗝,把嘴捂得严严实实,怕引出油盐酱醋茶的混合气味。 李佑城坐到她旁侧,给自己斟茶,神色悠然,仿佛这是他无比普通的一个下午。 “方才听见你们提到我,是否计划有变?”清如问。 李佑城抿了口茶,摇头道:“没有。” 又给她斟满清茶,问:“许娘子,你可信我?” 他直视她双眼,清如点头,她确实信他。 “好,既然你信我,那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务必记好。” 清如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要说什么,但肯定不太中听。 李佑城面色平和,声音温润,可说出的话有些骇人: “我这一生,经历太多怪事,有些是有缘由的,但更多无从求解。我的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的,无辜的,不计其数。你说你信我,我自然要告知你实情。你眼前的李佑城,并非善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我既然互为利用,我便不会对你下手。但,杀戮从来都是最常规的解决方式。倘若日后你看不惯我行事,也可借机杀之,我并无怨言。” 说着轻笑了下:“当然,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清如听得心惊,浑身鸡皮疙瘩,只好躲开他目光:“……李校尉身在军中,为圣上,为大顺效命,自然生杀不由己……我一女子,不便置喙……不便置喙。” 她低下头,心里开始忐忑起来,遭遇劫匪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见杀人,那画面过于血腥惨烈,让她想到就犯呕。 “不过有一事你大可放心。” 他始终注视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周而复始。 “什么事?”清如骤然抬眼。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无虞。”
第13章 013. 山茶 待到日落西山,滇地各处渐入寥寂,只剩演武场还灯火通明,规整的一方土地上有军士在夜练。 晚些时候景策送来一竹笥衣物,许清如翻看,数量不多,却样式精巧,几乎含括了日常能用到的所有种类,还有一匣子配饰,玉器居多,玉器本就是滇地特产,本地人无论贫贱富贵,都喜佩玉,另附胭脂香粉一套,选的是清淡的山茶花香。 李佑城确实周到,做戏做足,连口脂都挑了十种颜色,让外人看来,他对这位“内子”宠爱有加。 这倒是合了许清如的心意,她虽未出身显贵,可穿衣打扮却是内行,带货的本事在长安贵妇圈不可小觑,且深谙售卖之道。 比如,当年她想开书肆,父亲不允,便让她接手布庄生jsg意,定下了难以达成的高销售指标,清如略动脑子,便想出了以二十四节气为题,根据每一节气特有风物,拟佩相应颜色、布匹材质、衣袍式样,等等,又请了懂些情调的文人依此赋诗作曲,花重金邀乐坊当红歌姬着相应袍服设台传唱,如此动员下来,节令服饰竟在长安悄然流行,甚者,众女子纷纷效仿,唯恐落于人后,那年谷雨时节,天碧色被炒起来,曲江池畔前来游玩的女娘们皆着天碧色袍服,蓝汪汪连成一片,与迷蒙烟雨相融相交,蔚为壮观。 所以,她如愿以偿地开了书肆。 事情总是如此,抛开难以预测的偶然情况,想要达成目的,总得费些脑子,而清如一贯的做法是,从不给胡思乱想设上限。 她简单梳洗,换了衣衫,正准备下榻歇息,忽闻窗外一阵窸窣,想着这个时候还不算晚,许是有人打窗前经过时不经意弄出声响,便没在意。况且,透过暗黄的窗纸能隐约瞧见瞭望塔上的灯火,李佑城说过的,住在这里不用担心,黑天白日都有站岗放哨的,且四周村子少,也比较安定,谁没事也不会来边防驻地瞎晃悠。 她倒也不是害怕,而是李佑城虽说了要与她共宿一室,却将她安置好后,自行出去了。问他去何地,何时回,他只说,有些军务要理,约摸两个时辰便好。 许清如灭了油灯,盖好锦被,准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好赶路。可一闭眼就是这些时日来的各种怪事,先是岔路,后又遇劫匪、遭杀戮,还有那蒙面大汉、神花教……仿佛一切皆安排好了,这些人就守在这里,她这一趟就是来送死的,不然她和那些匪徒无冤无仇,怎么就要抢了钱财又灭口?且劫匪明显知道他们是京城过来送亲的,对皇家仪仗无惧无畏,难道要造反不成? 还有可怜的落缨,就这样没了下落。落缨可是自己作为滇国王妃的唯一人证,也是自己与滇王之间的联系纽带,更是自己在这里的向导,虽然她嫌她一路上啰嗦絮叨,但落缨还是很负责任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不过,李佑城说过的,落缨很可能还活着,因为但凡被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可他派人搜寻了方圆几里,也没找到尸首,于是推断落缨很可能成功脱险,至于脱险后去了哪,就不得而知了。那送亲队伍几十人,死的死,跑的跑,实在无法一一追踪…… 李佑城不是说了吗,这种因为战乱、劫掠,以及各种偶然性灾害而流失的人口,难以计数,在边地尤甚,甚至还有人趁此改头换面,另择人生…… 清如迷迷糊糊,思绪漫天纷飞,李佑城说过的话在耳畔略来略去,像羽扇扇过来的熏风,虽不凉快,但却能在燥热的环境里稍作喘息。 *** 夜风吹动木牖,哗啦作响,几声哀鸮随风入耳,悲戚戚,闻而生寒。 李佑城打点好一切,屏退门口侍卫,抬手推门而入。 他脚步极轻,袍裾交叠摩擦,宛若暗夜游龙。 几步进入内室,隔着屏风,他轻声唤道:“许娘子,可安睡?” 那边无声,他又重复一遍,只能些微听见一丝有节奏的喘息声,似是睡的人正在遇梦。 李佑城走近屏风,那上面搭着清如睡前脱下的罩衫与长裙,真是奇怪,自被他救下以来,她跟随他数日奔波,衣衫早已脏污浸汗,可为何闻不到任何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山茶花香。 就像今日她毫无征兆地昏过去,被他眼疾手快横抱进怀里,一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双臂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可见她在自己怀中安然依偎,那缕花香又游进心脾,他便定下心来,火速去到前堂,传来医官。 夜风还在不停侵袭窗牖,李佑城绕过屏风,借着月色看见了熟睡的许清如,他并未上前,而是环顾周遭陈设,轻手轻脚反复观察,验证室内器物是否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是他常住的寝卧,每一处布置都规整有序,瓷瓶里卷轴的方位,案几木架上书籍的摆放次序,就连那面墙壁上布满的弓箭都有固定的位置。有些是遵照他的习惯,便于取用,有些则暗藏机关,为了防贼。 是的,她说她信他,可他,并不信她。 一个从长安来的和亲公主,路途颠簸,遭遇劫匪,误打误撞进入他的领地? 不,更确切地说,是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撞进他的视野。 明知滇国险阻,前途难卜,她却心向往之,并在一开始就咬定自己会助她,还说了些冠冕堂皇相信他的话。 这些在李佑城的眼中,不过是伎俩而已。 就在此事发生前五天,他再次收到折成了箭矢形状的匿名信笺,上面写道:“五日后酉时三刻,白河谷野竹林,远方有朋,际会匆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仿若天外来书,他本不想赴会,因他厌恶被人左右,且又是这种隐在暗处却对他了如指掌之人,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遇见许清如,是他的宿命。 或者说,不管她是否冲着自己来,抑或想去滇国搞事情,他这一关,是绝对混不过去的。 所以他午后才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一是给她提个醒,二是让她见好就收。 可她的反应,却出乎自己意料。 许清如并未因自己允诺保护她而千恩万谢,而是反问他,倘若她不幸,当不成王妃了,那他可否作为向导,带她在滇地游历一番,她特别想吃此处的包烧菌、香竹饭、剁鱼生、舂鳝鱼……这样,就算回到长安,也了无遗憾了。 李佑城审视她的模样,云发蛾眉,颜盛色茂,说话时眼中带笑,静默时淑敛婉然,若说她有备而来,行细作之事,那真是难以让人信服。 他摇了摇头头,只叹自己一时意气,只身去了那野竹林。 他取了火折子,点燃油灯,那里添了松香,燃起来有种旷谷松风的弛然。 室内顷刻被灯火晕染,李佑城用身子挡住光线,将自己挺阔的暗影投在许清如的身上。 “阿如。”他声音很轻,想要叫醒她又不想扰了她的美梦。 少顷,清如从夜梦中抽身,慢慢睁眼,四处无人,稍微缓神,却见李佑城立于屏风之后,再次唤她,忙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已是清晨了吗?怎会过得如此之快。” 李佑城缓缓绕过屏风,来到她床侧,道:“还未到清晨,现在是子时,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启程。” 清如见他换了件与他极不相配的彩绸翻领袍,还包了幞头,那样子很像她那骗了妻儿出去游乐的阿兄。她没想到要这个时候走,哪有心理准备,只问:“为何?是不是……” “按我说的做,现在就得走,路上再和你解释。”他声音低哑,似怕人偷听,对她道:“换上我白日送你的那套袍服。” 清如只好点头照做,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无非是穿戴整齐,拿个包裹,剩下的事,就是老实跟着李佑城。 她行动也快,很快收拾妥当,出了内室,见李佑城坐在外室的胡榻上等她,手里把赏一张玄铁锻造,虎骨龙筋的龙舌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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