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泣出声,用手擦拭眼泪,发狠道:“我不要哭,我不哭给你们看!你们都是坏人!这个世界上全都是坏人!”泪眼模糊的望出去,那白石石龛在她右侧偏东方向,石头里镶嵌的晶石,似乎上下延绵,连成一道贯穿石龛的线。 她心下猛一跳,这才真正收住了眼泪,走到石龛另一面,同样有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线。站到石龛各个方位,都有这么一条贯穿整个石龛的细线出现,总计有十七八道之多。她把手指放于细线上摸索,感受到晶石冰凉,用力掰了掰,只掰痛了指甲。 华妍雪急缩手回来吹气,心下急转:“石龛定有玄机,这些细线什么意思,动又不会动,在提示什么?让我一剑劈开它么?石龛坚硬,以我的力量,如何劈得开来?而且每个方向都有一道细线,我却照那条线砍下去?”即使挑中一条砍将下去,无法控制力道和走向,根本不可能按照那光芒所显示的线路来劈开石龛。 一时还想不明白,已然狂喜,情知绝境之中,又生出一线希望。她机关之术甚浅,第一道关卡还靠王晨彤指点,第二次那古怪的漩涡,也是王晨彤要她取下宝剑,现在需得独自解决难题,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尝试。 她苦思冥想,忽而坐下,忽而站起,忽而烦躁地走来走去,眼睛不住对着那个石龛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汗早已湿透衣衫,她还是只敢想不敢动——就怕只有一个机会,一旦错失再也懊悔不来。 她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圈,闭上眼睛都能把那些奇怪线路的式样走式默想出来了,忽地灵光闪现,叫道:“是了!是了!”石龛各个方向都有一条以晶石连缀的线路,而每一条线路,在从头贯穿到底之时,都会和其他线路形成交叉点。她忍着激动,迅速寻找那些交叉点,有的两两相交,有的有三四条交接在一起……却有一个点,所有的线路都通过了它。 那是一颗白石,在众多晶石间毫无异状,位置亦颇不引人注目。 华妍雪料想再无疑窦,不由体内如沸。然而当她剑指白石之时,却又犹豫了。这石龛如此精心设计,建造如此完美,一剑下去,势将破坏无遗,她一身武学若藏在这石龛之中,岂不应当加以珍护,后人更应存敬仰之心,难道容许做此毁珠之事? 可是在这个石室中折腾了两三个时辰,确实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任何机会。吴怡瑾设置剑气阁煞费苦心,剑气阁外不见兵气,冰凰软剑开启石门,甬道机关试探人心……常人来到剑气阁,想的是学她一身技艺,自然恨不得顶礼膜拜,可这里显然没有这种暗示。这位三夫人既做得出扣响金钟震裂而死的极端行为,行事未必不出人意表。她经大痛苦,当有大觉悟,以她对人心所知,未必最在乎人对她有多么尊重,只怕最后一关,在于试人心是否果敢,能否舍得! 不管所猜对不对,只有这样一试了。华妍雪想得快,行动更快,最后一个念头没闪完,冰凰软剑已如匹练飞出,向石龛掠过,剑光中轰然巨响,石屑纷飞,烟雾腾腾里赫然掉落一只方匣。 华妍雪又惊又喜,急忙抢上把匣子捧在手里。匣盖应手而开,现出一封书简,及一本淡蓝书面的帙册。华妍雪先不看那书,只拆开信来,入眼不觉惊心动魄。那是十六年前吴怡瑾绝笔书信: “余视慧卿归去,稚龄女安寝于内室,忽忽失落,如遗世界。独坐书此,茕茕无依,所伴者夜雨青灯,往事思量,泪随笔下。 “当日手刃衣冠之兽,自知他日事泄,生死未可知也。忽邪谋恶讦,狂飙席地,恍天地崩离,无计避此大祸。新位帮主斥余紊逆三纲,滔天元恶,穷五刑而莫及,冤酷日深,艰辛日尽。 “余思幼年羁旅,蒙叆叇收而授艺,齐家而无忧。受此大恩,当以身为报也。自此无一事不为清云,无一言不从大局,怀抱磊落,绝无私意。所刺之人,虽为尊者,然其禽兽之心,魍魉之行,岂得为人乎?余行此决绝之事,至今无悔,寸心耿耿,天可为鉴,缘何竟不得谅尔?悲夫!余非圣人,亦无百恶,而逼余至此,绝无生望也。 “余一生坎坷飘零,终鲜亲人。自海域携若兰归,初胆小慎微,处事殷勤,慧卿独不喜,谓其心术有异。余不信尔。今果坠入魔障,众叛亲离,沦落无寄,余有不教之过,悔愧良深。长女锦云,天性醇厚,余不欲其重堕是非。然余若身死,恐文君无多日矣,云儿未来终亦难期。生死别离,悲心如焚,红尘困顿不堪至斯,令人痛绝。 “然师尊大人在日,抚余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酬,宁不感怀?慧卿与余,肝胆相照,形影相惜,尘缘虽浅,恩泽犹深,知己依存,不在长短。故瑾虽去,不免常神驰左右。 “嗟吁!夫人生无常,何能知也?幼女莲儿夭亡,悲未能已,人生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十二楼前,烟雨迷离。多情皓魄,明宵还照,同此荧窗,同此寒灯,而旧人残影,不复再见矣。瑾年三十又四之春,死而不为夭者。纵令生有百岁,电光火石,犹白驹过隙。茫茫大造,未可测矣。人生孰无死,求一清白,可以无愧。思量既及,渐灵台清明,心身俱宁。惟余一身所学,不忍相弃,慧卿不幸,前程难计,姊妹未可珍之。暂存剑气阁,留取有缘。期后来人惜缘重福,戒恨勿仇。余归泉壤,如闻如见。” 落款书“辛未年四月十二寅时瑾郎绝笔”。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原来她是这样死的。华妍雪孤愤满腔,看了这样一封信,看她轻言缓诉,自悲愤的绝境里一步步走将出来,她那股天地不平之鸣,也不知不觉平息下来,掩书怀想,神驰千里。 绝笔信迄今一十六年。假若云天赐是她的孩子,也就意味着,她 虽然死意已决,可在这以后,尚有两年生命。不知那两年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当真是“茫茫大造,未可测矣”。 反正着急也是出不去,再取过那本书来,粗粗翻看,分为剑法、内功、阵法三个部分,确实就是藏在剑气阁里的宝贝了,华妍雪一喜。翻到阵法总诀,起头一句即是:“夫设阵之体有常,变阵之数无方。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凡机关之数皆可与言通变矣。” 华妍雪为之一凛,细细读了两遍,不由欣喜若狂。这段话表达了三夫人设阵的主体思想,她教导人设其阵,必须变通无穷。变通越多,则自己也越能够立于不败之境。照这样的总义来看,剑气阁既为她所设,就决不能只留下一条出路!更说不定剑气阁出路即载于此册。 向后翻阅查找,果不出所料,在最后页找到了有关解释剑气阁设置禁制之法。除此而外,连剑气阁分别三条出路的地图也附于后面。她激动得双手发颤,在绝境之际,终获明光。 按照其中所说的方法,顺利打开出口。便在石室之中,跪下向那破裂石龛拜了两拜,神色从未有过的郑重与尊敬:“三夫人,我此番出去,一来告诉慧姨,我身世非她所想,唉,我想她早已知道,不过,我还是要亲口对她说;二来,若云天赐果然是你后代,我会把你这一生心血交了给他,叫他来拜见娘亲。” 自剑气阁脱身而出,启明星在东方闪耀,凉风拂体,竟有了种全不真实的感觉。 从雁宕山下来,至主干大道,一路碰到为数众多的清云弟子,有一两次她竟不及闪避,但那帮弟子只看看她,步履匆匆的过去了。她好生奇怪,这个时候,天光未晓,理应是整座园子最为静谧之时,却为何象有大事发生?当下掩身于假山之后,等待几拨弟子打附近经过,终于听到了一言半语:“金钟……”“慧夫人……” 她如雷轰顶,这些时只顾着身世不如意,只顾任性、生气,竟然忘记了,身陷囹圄的沈慧薇,所遭遇的困境! 扣响金钟,除死无他。在清云的这四年,她不止一次听说过这种说法!三夫人当年就是这样死的!而现在,慧姨也要去扣响它了! 募然天摇地动,连云岭延绵八百里山间,远远近近,响起似奔雷、似潮生、似炮轰的阵阵钟声。
第三九章 劫灰寸寸乱尘嚣 金钟 “一、二、三、四……四更天了。” 沈慧薇数着远处钟楼里传来隐约的响声。在静室,在偏远的连云岭深处,所有的世间响动,听来都模模糊糊的,仿佛已经隔开了生死两界。 她多么盼望连这点模糊的声音都不必倾听,然而,这一点微弱的愿望并不被允许,她不得不去做一件事,——也许是最后一件事。 轻轻起身,双足除去了多日锁于她割裂脚筋的伤口的锁链,一时反倒不能习惯,轻飘飘站不稳。 在她呈上“金钟鸣冤”的血书请求以后,帮主没有哪怕一个字答复,更遑论试图挽回。唯一表示,即命人除下镣铐,这个行为,等同于默认了她的请求。 金钟鸣冤,除死无他。自设金钟以来,决无例外。谢帮主不置一辞地首肯了她的请求,那也是因为,巴不得她早早死去,免得多生意外枝节罢? 她淡然想着,眼睛里甚至看不到一丝悲哀。她的同门师妹,究竟怀着何种心思,她一向是并不意外的。 只是,虽然她提出了金钟鸣冤,谢帮主却一定不会料到,她的意愿,在于不死。 以金钟鸣冤来换取哪怕一时半刻的自由,到了今天,怎么也该是把最后真相和盘托出,把清白还给自己的时候了罢? 清云弟子九成不知金钟藏于何处,因为这个东西虽负有替位卑者鸣冤的声名,但在进行过尝试的几位弟子无一例外死去以后,再也没人敢于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一声“冤枉”。鉴于它的特殊建材,发出的音波对人伤害力之大,也只能将它藏在最隐秘的地方,生怕万一它被扣动起来,会令无辜者受到伤害。 沈慧薇自然很清楚它的所在。因为这只金钟,正是由她从叆叇帮发迹的故乡带来,深藏于山腹,她为那个山洞取名为“定风波”,希望它永远永远,不需要发出不平之鸣。 她一步步走,双足钻心,回首见草木灌丛血迹斑斑,心下恍若一梦。 瑾郎自尽,她不在园内,只事后听说她回来的时候,已仅存一息,流血不止。想象不出,以她内力全失的孱弱体质,如何能挣扎着走过坎坷崎岖的漫漫山道? 她在山石上坐下小歇,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来,绸带、丝棉、一块足以护住心脏的铜箔,对着它们苦笑。 她所学功法,能于短期封闭全身的窍穴,隔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故而,确有几分把握度过金钟敲响之后的死关,然而,仍不敢想象金钟被扣响以后,她所能抵受的痛楚。音波奏响之余,将会刺穿七窍,刺激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以及筋脉,甚至会令体内血液沸腾,就算她全力封闭,仍要以个人的力量,与自然之物的自然之力去竞争。因此她带上这些旁人看来毫无用处的小东西,对她,则有可能是令天平倾斜的最终力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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