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郎,瑾郎,此事一了,便可以来陪你了啊。”她淡淡地想着,此行说是求生,然而心底里,未尝放下过求死之念。 她是这样如痴如绝地想着她,以至于看到白衣女子狂奔而至,满面泪痕依稀,她竟有了一刹那间的恍惚。是瑾郎,她来接她了啊? 白衣女子痛哭着扑在她膝下,死死抱定她:“慧姨,不可以,你不可以上去!慧姨,我求求你……”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里茫然若失:“云儿……” “慧姨,我不能让你扣钟。我亲眼看见妈妈曾向这山里走去,我也曾亲耳听见那钟声刺骨响起,夺去她性命。我当日不曾拦阻,今日再不能让慧姨做同样的事!” 沈慧薇柔声道:“不要这样。我去扣钟,可未必会死呀。” “可能吗?”文锦云哭道,“决不可能。慧姨,你在自欺欺人,你知道金钟扣响,绝无例外。” 沈慧薇淡淡的笑,说:“到今天,连我的云儿,都信不过我了么?” “我不管你怎么说,慧姨。”那一向温和从容的女子,几乎不可思议的坚决,“慧姨,我这就去把帐目之事禀知帮主,效果是一样的!再不成,我……我还有别的法子。无论如何,你不能扣钟!不能自残身体!” “只是因为,不得不走这条路了啊……” 待罪女子温柔、然而无奈地微微笑起来,抚着她的头发:“别怕,云儿。慧姨这一生别无所成,唯有歪门邪道的东西,学了不少,设置金钟的人,他,教过我那些歪门邪道……” 她说不下去了,眉眼间闪过一抹灰黯,那是她难以洗却的耻辱啊……陡然间全身一颤,震惊的目光直视锦云。文锦云一直死死地抱着她,而在她神思恍惚的那一刻,拿住了她腰间穴道。 身后闪出一个人来,不由分说,接二连三点中沈慧薇上下各处要穴,估量她决计无法在片刻间自解穴道而脱身,这才开了口:“慧姑娘请恕罪。” 沈慧薇皱着眉,抬起目光。一个仆妇装束的白发老妪,颤颤巍巍站在那里,可她躲在后面,自己竟没有发现,出手之快,更加匪夷所思。 那老妪微笑着道:“奴婢变得太多了,慧姑娘,你至少还记得菊花这两个字罢?” 皱纹横生的苍老面容,……然而那般熟悉的五官,以及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点一滴拼凑起记忆的片断。那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啊,让眼前人的容颜变得如此苍老,仿佛被光阴从中偷走了几十年?沈慧薇眉目间闪过一缕明晰以后的骇然。 那自称菊花的老妪呵呵大笑,近乎粗鲁地说:“慧姑娘,你不敢认了吧?从前跟在我家姑娘后头,只会得吃饭睡觉、打架闯祸、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并没有死在大漠呢。” ——冰雪神剑吴怡瑾的丫头菊花,几乎同主人一样出名,又截然相反的人物,她的主人清雅慈和,她却有粗鲁火爆、雷霆万钧的性子。相传少年时曾受刺激,脑子不很清楚,奇怪的是极端愚驽的她在武学上有着特别的天赋,曾有过广为流传的说法,天下第一帮,武功最高的并非清云十二姝中任何一人,而是傻丫头菊花。菊花对吴怡瑾忠心不二,廿余年前她被吴怡瑾派出之后就未曾回转,传闻在大漠逃亡遇难,不想会在这个当口现身! 沈慧薇作不得声,只微微颔首, 然而变得焦灼,极力地看向她和锦云,流露出质询之意。 菊花了解她的意思,道:“慧姑娘,你可别怪我,也别怪大小姐。是我再三叫大小姐按这个法子做的,唯有行此下策,才能让奴婢代你去叩响金钟。” 沈慧薇眉尖一耸,转眸凝视锦云,隐有责备之色。锦云又将哭了出来,咬牙低头不见。 “你无绝对把握!”菊花冷笑,大胆而无忌地指着那箔片、丝棉,“否则,又何必带上那些?可这个究竟能帮你多少?你既无把握,就是拿自己性命去扣了金钟,到头来一句话也说不上。慧夫人,你在拿扣金钟来作为你逃避事实的借口罢了!” 仿佛是被刺中了内心最深的隐痛,沈慧薇微微难堪垂下眸光。 菊花叹了口气,桀骜凶恶的神情里,闪现出几分温柔:“慧姑娘,菊花奉命保护吕姑娘,结果,蠢人做不了大事,弄到两败俱伤,连我自己都变成这个样子。我这十几年看管吕姑娘,防止她发疯闹事,唉,也给她逃脱了,终于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所以这个钟,理该是我去扣的。” “啊……”沈慧薇只应出了这样单调的字音,然而眼中的焦急和阻止之意愈来愈甚。 菊花不再多说,干脆俐落找到沈慧薇放在身边的血书,胡乱塞在怀中:“慧姑娘,大小姐,我这就去了,你们多保重。” “菊花阿姨!”文锦云募地叫住,脸色变幻,将沈慧薇准备之物双手捧给她,“你……带上这个去吧。” “这个?”白发盈然的老妪睥睨扫过那些备用之物,笑起来,“我不需要它们!” 看着文锦云楚楚可怜的容颜,终于不忍,接了过来,顺便拍拍她肩膀,目中闪过一缕笑意:“老实说,你这个法子不错!” 文锦云如五雷轰顶,细细玩味她这句话,顿时只觉天下漫漫,无处可逃,自己一陷再陷,陷在世俗泥淖里,终无可自拔。 原来,她全明白的! 在得悉沈慧薇执意金钟鸣冤后,锦云明知无力阻止,思虑终宵,终于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一直住在山洞里、不闻世事的亡母旧婢。……可是这看似愚鲁的女子,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菊花的命是她救的,她最关心的只有慧姑娘,她不在了,我就代她来做这件事,还她一条命,理所应当啊!” “菊花阿姨!”文锦云骤然间泪如雨下,“对不起……菊花阿姨……不要去了……我们逃吧,带慧姨逃!逃出这里就是了!” 听她说出那样临阵退缩的话来,那苍老、然而并不年迈的女子双眉一轩,不耐烦的表情几乎显得狰狞了,到底隐忍下来,慢慢地说:“逃?……大小姐,你妈妈永远不会说出‘逃’这个字眼。” 大笑中把文锦云塞给她的物事掷出,扬长而去。 文锦云掩面跪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跪在山中碎石道上的两个膝盖,密密麻麻地灼灼燃烧,宛似割裂了开来。募地全身一震,一缕悠悠响声自天外荡来。 起先只是细细微微的一缕,倏忽间音波旋转着扩大,终至山摇地裂,惊天动地。如乱雪,如嚣尘,如张牙舞爪的人世,将世间生物生生吞噬! 即使隔着半山距离,文锦云也觉心头急剧狂跳,几乎不能忍受,抬起头来,迎着沈慧薇的目光。 她目中已没有了令她难堪的谴责之意,取而代之,是那深重的悲凉。在一阵又一阵,此起彼落,狂风疾雷般的钟声里,曾经至美、至清、至纯善的双目之中,流下两行淡淡血泪!
第三九章 劫灰寸寸乱尘嚣 自承 清云园整个的被震动。各色人影奔逃疾走,莫衷一是。——即使十四年前的老人,曾经亲耳所闻,亲眼目睹彼时彼况,对于那样具有无限杀伤力的钟声,仍然消受不起。 钟声停下之后盏茶时分,赶往“定风波”山洞查看的弟子,用担架抬着一个躯体下山。一片遮挡尸身的白布,被淅沥而下的鲜血染得通红。 红菁在山下候着,用她惯常声色不惊的态度,漠然挑开白布瞧了一眼,嘴角一动,挑出一丝丝笑意: “慧姐,你果然毫发无伤,得偿所愿。” ※ ※ ※ ※ ※ ※ ※ ※ 虽然不曾亲自扣响金钟,沈慧薇却在相隔半山之远的钟声里受到极大损伤,竟至双目流下血泪。照她这种状态,即使谢红菁在死者身上拿到血书,亦无法立即接受审理,仍然将她带回静室。 一向人迹冷落,乏人问津的静室,此时的气氛,也大不相同。平空添了好些人出来,在院子里列队站着。间或有人行迹匆匆,来去捧着一些物事。 沈慧薇起先以为容她歇过一会,就会正式传她。岂知一整个白天过去了,她还在原来那间房里,无人理会。隔墙听出去人声响动,心下无端怔忡起来。 直至上夜挑灯,清云园主管事务的总管迎枫,过来打开了门:“慧姑娘,帮主请你到那边去。” 静室的设置,大半是供人休息,也在其间挑了一间较大的屋子,偶然有事商量,就于中集合,不曾为之命名,提起来就说到“那边”去。 这实在于理不合。金钟叩响,按照帮规所定,理应向全帮公开审理上诉者案情;即使从前因为叩钟人无一幸存,而不曾按此办理,却不应无端改变规矩。 “这是为何?” 迎枫从小在清云,与她也是多年旧识,低眉不忍瞧她,只答:“帮主在那边了,刘姑娘她们很多人在。你快去吧。” 沈慧薇只得不问。站了起来,只是颤抖,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迎枫扶着她,慢慢走了过去。 那边房间灯火通明,从窗户里映出好几个人影,外面立定数名流影级以上弟子。半阖着门,无从看到里面的光景。 “启帮主,慧……沈慧薇带到了。” 不闻回答,那扇门悄然打开。 沈慧薇陡然脸色似雪,踉跄着后退,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进来吧。”谢红菁声音平静。 沈慧薇怔怔地站了一会,震惊的神色,一点一点收敛起来,茫然跪地。 谢红菁冷冷道:“为什么不进来?你金钟也扣得,又怕什么?” 沈慧薇张了张口,然而发现自己陡然失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里宛似一刀一刀地割开,可是仿佛也不觉得怎么样痛。 定定地抬起流血的眼睛,望着里面。 谢红菁。刘玉虹。许绫颜。方珂兰。李盈柳。 共是五人。便是所谓“清云十二姝”,十二个女孩儿一同出道,一同闯荡江湖,一同生生死死历练而幸存到如今的人。 牛油巨烛烈烈燃烧,滋滋轻响,冒出的袅娜轻烟,遮迷了正中悬挂的一幅画像。 只是,透过轻烟,穿过数十年来无时或忘的噩梦,她仍轻轻易易一眼认出,那个青袍萧疏的男子。方正的面孔,冷锐的眉峰,坚挺的鹰鼻,那里面所含的无限狰狞与邪欲! 她募地俯身大吐。整日不曾进食水,吐出的一口口,只是瘀积的血块。 “怎么?”谢红菁神情淡定,微微冷笑着,“见不得祖师爷了么?——你又有何面目见他?!” 沈慧薇闭目不答。 许绫颜脸色雪白,身子摇摇欲坠,她这几天无来由地生了场重病,一直安静休养,这时也是挣病前来。此情此景,她似无法忍耐,向前走几步欲出。 “回来!”谢红菁厉声喝,“不许你再这样糊涂下去!这欺师背祖、忘廉鲜耻之人,早就该做了断,我悔不该留她到今天!终于出了今天这样的大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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