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珂兰一时没说话,只顾盯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小女孩,灯火哔剥轻响,微微爆出火花,在她脸上摇曳着。妍雪似觉眼睛花了一花,见她右手动了一动,袖如黄蝶儿展翅欲飞。她仍然站着,静止的时刻若有很长很长,淡淡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得太多啦。好好睡一觉。明天把这些事都忘了。” 她开门走了出去,一股冷风扑进房来。门碰响,烛光扑的灭了,华妍雪打了个冷战。 外面吴荟林瑞雪等殷勤相送的声音,方珂兰一点声息都没有。 华妍雪隐在黑暗里愣愣坐了一会,急雨敲窗,前未所有的恐惧涌上心房。跳下了床,不管不顾冲到隔壁,直拍门:“阿蓝!阿蓝!” 裴旭蓝甫一开门,妍雪便扑了进去,浑身颤抖:“阿蓝,我怕!我怕!我怕!” 他手忙脚乱抱住她,把门关上,柔声安慰:“别怕,小妍,你别怕。怎么了?” 他一直未睡,甚至连身上衣裳,还是今早穿戴的那一身,“小妍姐姐,你不要怕,我知道都是她们不好。她们欺侮你,欺侮师傅,她们不好。” 妍雪哭了:“阿蓝……” 他温柔地抱着她,擦拭她满脸的泪。华妍雪泪眼汪汪地看他,这个傻子,他甚么都不知道,方珂兰很可能是他的生母,为了让他能够进清云,她们利用了她,也利用了慧姨。慧姨对这一切是否很清楚,她既出幽绝谷,是否已作好了随时迎接一切与她目前所获荣光截然相反的打击?今天的鞭笞,是否有着另外一层含义,谢帮主借这个机会在警告她,今后更加谨慎从事。 裴旭蓝陪笑着问:“好些了吗?过去睡啊?我陪你过去。” 华妍雪倏然从心底惊天巨浪中拔出:“不,不……阿蓝,我不要过去,我怕。” 裴旭蓝微笑起来:“那 好吧,你睡我这里,我去拿你的被褥。” 她伸手拉住他:“不要,不要走!阿蓝——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她可怜兮兮地望定他,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左右是全依她。张罗着让她睡到自己床上,轻拍受惊的女孩,款款温存。 窗外风雨一阵阵急扣窗弦,单调冷落,宛如森森叹息。他的笑靥好似房中烛光,明亮而温暖,她渐渐安下心来。旭蓝便柔声问:“好些了么?” “嗯。” “师傅好吗?”他问这个的时候,稍微犹豫。 “她——应该还好吧,精神尚可。”只不过气得不行了,这话自然不说。 他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但愿……”略思索,说了这么一个愿望,“但愿明天的太阳升起,你没事了,她没事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不快才好。” 华妍雪好笑地啐他:“明天才不会有太阳呢。”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的笑。停了一停,又说:“你流了那么多血,必是又痛又累,快些睡,我陪着你。” 华妍雪了无睡意,肩头的伤,一点也没妨碍到她的精神,不知是因心底掀起的惊天巨浪致此,还是因所敷伤药出色,抑或因为打通了奇经八脉以后体质非同常人。 “我睡不着……阿蓝,我很害怕,你不要熄灯。你陪着我,我们说说话儿。” 他不同意:“我不熄灯,可你该睡了,你要好好休息。” 华妍雪便让他讲故事听,从前在家里,每次睡不着,一定要养母讲了故事方能入睡。裴旭蓝性情柔和,估计从小也是这样过来的。听到这样的要求,很熟悉、很留恋地笑了。 于是他开始说故事,可惜他的故事都很老套,经他讲来又实在乏善可陈,不上几句,她便摇头不要。 裴旭蓝想了想道:“我没甚么故事可讲了,要不和你说我小时候在沙漠里的事情吧。”妍雪心里一动,应了声。听他缓缓说起,“我自出生,便没有见着爹爹。妈妈说,他是往大漠去了,便带着我去沙漠寻他……” 烈日长空、戈壁万里的情形再现于目前,那时他还小,沙漠枯燥、无垠和空茫的景象,却依然深镌于脑海之中,时常午夜萦回。 “我们起先跟着一支马队走,哪知中途遇上盗匪,他们抢劫货物,而且杀人,我和妈妈奋力逃脱,可除了身上一袋水,什么都没有啦。我真不懂事,老是吵着要喝水,妈妈就给我喝水,她自己可一滴都不碰。……” 虽如今锦衣玉食,和那时天差地别,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犹在眼前,小小的心里,无时或忘。他微笑,灯光下,夜如水,小女孩软和的呼吸,还有他柔软的心。 耳边呼吸均匀,气息如兰,妍雪已经睡着了,在他身边,似乎睡得很安心,旭蓝宠溺地笑笑,为她掖好被子,自己也觉着眼皮沉重,两人并头睡去。 ※※※※※※※※
第十二章 昨夜微霜初渡河 制琴 第二天是个雨雪霏霏、阴霾不放的日子。华妍雪胆怯,硬拉旭蓝一起过去她的房间。 窗格,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枕上打湿一片。 “昨天就开着了吧?”他笑着,过去把窗关上。“你真是个小糊涂。” 华妍雪瞧着那打湿了的一片,几乎又要颤抖起来。 让裴旭蓝代请假,只说身子不好,冒雨匆匆向冰衍院而去。 到了熟悉的冰衍院门前,却徘徊踯躅。 索性,坐在一株银杏底下,抱着肩,看着那块“冰衍院”匾额。 虽然,一开始找她,是为了“冰衍”两个字,但是等到发现了她,是那样由衷爱她,仰慕她,这两个字为何在芷蕾玉璧上出现,从此未加深思。 而书写这方匾额的人,和自己究竟牵缠着怎样的瓜葛呢?似有,而绝无。 若说是真心关爱,可也总是有意无意露出一种疑惑的疏远,隔开千尺鸿沟,不能跨越;若说不爱,却又如此眷顾,如此爱护,如此耐心教导诲人不倦。种种无微不至的关切,难道竟是假的,是看在某一个她所未晓的原因才做的吗? 雨雪纷纷,落在身上。妍雪没有任何雨具,未戴雪帽,雪花片片落在头上、脸上、手上、身上,被体温的热气融化成一片水气,与淋落的雨点汇集,逼出更深寒意。 半晌,冰衍院悄没半点声息,仿佛那里面并不住着人似的。 华妍雪担惊起来,终于上前,拍门大叫:“翠合!翠合姐姐!” 叫了半天,看院子的小丫头方来开了门,满脸诧异:“华姑娘,你怎的这么早来了?” 华妍雪急急问:“慧姨呢?” 小丫头迷惘道:“我不知道啊,我——” 华妍雪冲上楼,无人。 下楼奔入雨中,不顾一切向幽绝谷奔去。 百花凋尽,茅屋门掩。唯有自上而下的瀑布,在清泠雨声中,亘古不变直下深壑。 “慧姨!慧姨!——慧姨!你在哪儿?” 妍雪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热泪滚滚,滚落面颊,与雨水交融,奔走冲突,宛若失路羔羊。 不,不,不管慧姨是为着什么才着意眷顾,她只要她在身边,就算她象昨日那样,板了脸,骂几句,甚至打几下,都心甘情愿。只是,不要忽然不见了她! 再度冲回冰衍院,翠合笑脸相迎,看见华妍雪一脸泪雨,身上湿透,不免一愕:“华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她如此平静,平静得仿佛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异常的事。妍雪倒懵了,满怀希翼地问:“慧姨呢?她在哪里?” 翠合忍笑向内一指:“在后面,你看看去。” 在后院?竟在后院?——突如其来的惊喜,华妍雪几乎不能直立。 “我以为……” “以为什么?”翠合笑问,“还是先抹一抹水,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姑娘,总是不爱惜自己。” 华妍雪傻傻地任由摆布,撑起一把油纸伞,送至后院廊下。 那人儿背向着她,忙碌着。——还是那一衣素淡,旧影如昨,竟有失而复得、全不真实的一阵恍惚。 热流涌上鼻端,冷热交汇,酸酸的,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有些尴尬地捂住了口。 沈慧薇转回了头,平静微笑:“小妍,你来了。” 她身边一大堆木材,带着青葱而新鲜的湿气,有些树叶尚未剥离。华妍雪明白了翠合忍笑的原因,不信地问:“你去山上?——打柴?” 沈慧薇笑道:“你那么爱琴,外面选的,如非巧合未必便好,咱们连云岭深麓却有佳木。我早想着帮你做一架,只是向无闲适之日,气候亦不相宜。小妍,你来看,琴的用料,很有讲究,非得好好挑选不可得。……” 她比别日分外话多,不绝地说了许久,华妍雪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温颜微笑:“怎么啦?” “慧姨,我不乖,脾气又坏,不听你的话,又气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法?” 她只笑,柔和地说:“慧姨很希望你听话。” 她忽然之间便沉默了,自管忙碌。 “还疼吗?”华妍雪摸摸她的背,触电似缩回。 她笑着摇了摇头。 “慧姨,慧姨……” “嗯?”她未在意,只微笑答应。 “我错了。” 华妍雪慢慢地说,自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向人认错,每字有如千钧之重,滚在舌尖吐不出来。 “慧姨,是我错了。” “小妍……” “小妍错了,小妍太任性,害你操心,又受苦。小妍发誓: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会连累慧姨受苦。” 沈慧薇搂她入怀,柔声道:“好孩子,慧姨从没怪过你……” 华妍雪伏在她怀里,不肯抬头:“慧姨,刚才我好怕,怕你失踪了,不要我了。” 沈慧薇抚着此刻看起来可怜复可爱的小女孩的柔软黑发,缓缓说道:“小妍,我有几句话,你听得进便听,听不进……唉,那也无妨,你总会慢慢长大的。” 妍雪抱得她更紧些,道:“慧姨,小妍听你的。” 沈慧薇微笑,道:“人生中,总有无数委屈,无数折难,和无数意料之外的变故。你如今在清云园,是在一个大环境中,要在大环境中学会成长,需懂得压制一些。遇事一味以硬碰硬,到头来难免不吃亏。” “可是,”女孩子迷茫地问,“什么事儿都尽着忍让、退缩,不去据理力争,岂非失去的更多?” 沈慧薇道:“得一心安即可。” 华妍雪摇摇头:“不,慧姨,你别生气,……我还是不大懂呢。我不争个是非明白,便不能心安。” 沈慧薇注视着她的眼睛,温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别样波动,柔声说:“嗯,争个是非明白,那也不错,但很多事情,本来就难以辨白是非,要是一个人错了,你和她以错对错,自己也就立身不正。你性情天生就很冲动,我只希望你,但凡在做一件事,先想一想,你去纠正偏失呢,还是去火上浇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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