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案结以后,自相识以来从未高声说过一句话的慧、瑾,初次发生激烈争吵。 或者说,那不是争吵,只是来自于吴怡瑾单方面的怒气,沈慧薇可从头至尾垂泪不语,最终吴怡瑾无可奈何怒气消弥,抱头痛哭,事后两人都不肯对何以争执稍置一辞。 廿年过去,沈慧薇曾经为人媵侍,以色悦人秘事被宣扬,始无立足地。与此同时吴怡瑾刺杀师祖的行为再也隐瞒不住。 争吵根源也才得以大白。 吴怡瑾一剑刺死恶魔,不管不顾回身便走,沈慧薇却在麻木和羞惭中猛然惊醒。那个恶魔——无论怎样邪恶淫乱,都不是叆叇的任何人可以杀掉他的!名义上,他是叆叇始祖,若没有他,根本不会有这个帮派!即使他再低下再卑劣再无耻,叆叇都不可能会承认这一点,从而承认叆叇本身的建立多么的不光明不磊落。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当案情大白,瑾郎都势将难免杀身之祸且一生清白毁于一旦。 之前她原想联合那里的孩子共同发动攻击,成功之后大家各走天涯,为保全性命,永不回中原。即便真相拆穿,她也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陪着殉葬又如何?反正,生之快乐对她早已奢侈无比。然而,在那个时候,铺天盖地的恐惧将她深深淹没,人不是她杀的,甚至也不是那里任何一个人杀的!那里的孩子,自知事起便浸淫于魔窟淫威之下,早已练就自私,阴狠,毒辣,苛酷本性,一个个见利忘义,无耻寡信。倘若事不关己,想让他们保守秘密,绝无可能。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真相遮掩过去,这样污晦龌龊的事情,绝不能有半分牵连到瑾郎!当下做了一件纵受磨砺不足抵罪之事:她的剑,一生都为慈悲之剑,然而在那天夜里,却化作了夺命的无常,她将恶魔屠杀之后幸存的下人及媵妾娈童,一一刺死,然后焚毁密邸。 她心之所望,是解救孤苦、庇荫弱小,使以后不再有可怜的孩子遭遇不幸。她怀着这样的美好憧憬,却最终做了完全相反 之事。她一生,也不能够原谅自己。 吴怡瑾虽出面做了伪证,却无法原谅她累及无辜。 瑾郎的气愤悲凉,数十年来历历如在目前:“我既做了,便不怕承当罪责。你为我一人之故,害了许多可怜人,你……你……” 她只是哭道:“你是为我而行此大逆,即便有罪,是我之罪,未来恶报,应当加于我身。我纵然罪孽深重,可不能反累你受屈。” 瑾郎怒道:“谁说我行大逆之事!奸邪当诛,大义灭亲,虽死则无愧!你这么做,才是一生洗不干净的罪业!” 她无言可对。瑾郎却又哭道:“你都是为了我。慧卿,我口口声声怪你累及无辜,可是我何尝不暗自庆幸,若这些人有一个道出真相,我此刻哪有命在?慧卿慧卿,你这罪孽,有我的一半,将来老天若要报时,便把它报在了我的身上罢!” 一语不幸言中,费尽心机亦枉然。 那天夜里的血海无边,终究留下了一个幸存者。有一少女侥幸逃生,惊吓过度神经失常,在江湖上到处飘泊流浪。很多年后,她的神智渐渐恢复,为别有机心的人所利用。 诛杀师祖,一旦揭穿,那是何等罪名。即使她不顾自己丑事露于人前,即使她拚命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可终于只能眼睁睁瞧着瑾郎逐出叆叇,任她被仇敌劫去,任她受尽苦难凌辱,任她叩响金钟毁身而亡。 “瑾郎……”她喃喃呼唤,嘴角边血痕不绝渗出,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的倒在了那方青石地上。 “我造下的无边罪孽,怎地报应到了你身上?”
第三三章 银筝夜久殷勤弄 姐姐 玉容慵倦,清淡颜色,似乎看待天下万事万物,都懒洋洋若置身事外。何梦云凭栏临风,明明听见有故意放重了的脚步声,仍旧自顾出神,一朵朵挼碎手中花枝,看着它逐水流去。直至方珂兰冷笑在耳,这才转眸,微微欠身:“方师姐来了。”回头吩咐,“合欢,上茶。” 方珂兰冷冷道:“你我常日相见,何必客气。” “话是不错,但在我这烟岚楼,方师姐可是贵客呢。” 合欢敬上茶来,方珂兰不接,盯着拈花女子,笑道:“师妹,清云事乱,你倒尽日逐花,好一番闲情逸致。” 何梦云把手中花枝向清溪中掷去,微笑不语,但觉师姐那冰寒如剑的眸子不住在她身上扫射来回,令人毛发耸然。 “怎么我说了一句,便不开心了么?好师妹,你这般得天独厚福缘深泽,往后更是后顾无忧,光明灿烂,你倒和我说说,还有什么放不开,不称意?” 何梦云道:“小妹愚拙,不能领悟姐姐深意。” “正阳堂堂主何梦云,谁不知你过目不忘,异赋惊人,口道愚拙,是有意来气我这种蒙昧无知之人么?” 何梦云明滟的眸光在方珂兰脸上一转,微微笑道:“我懂啦,姐姐这次去京城,一定听到什么对小妹不利的言辞了。” “你有什么不利的言辞可教人说?” 何梦云眼睑微垂,低声叹道:“唉,想当年帮主不中意她自定的婚姻,是我听从帮主命令,出面拿钱赶走她的未婚夫。这孩子,口中虽不道一语,一股怨气自然出到我身上来了。这几年我陪尽小心,看来无用。” “嗯?”方珂兰暗自惊悚,这样的言辞果然厉害,即使锦云与之当面对质,只怕也要被这种堂皇的理由噎上一噎。 “这么说来,除了丁长老,梦云你却又多一颗眼中钉肉中刺。倒要早做盘算才是,这姑娘一来年轻犀利,二来倍受各方宠爱,你要行使做惯了的那一套可没那么容易了呢。” “做惯了的”,方珂兰着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看着后者无语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力持镇定的神色中,微微露出几分窘迫气恼。目的达成,笑道:“告辞了。” 将出门庭,忽听何梦云幽幽地说:“你这样逼我,是把我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方珂兰募然回身,眸光雪亮! “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坐视慧姐死!更不会旁视清云衰败!梦云,这一次,你们玩火玩得太过了!” 何梦云注视着明黄背影逐渐远去,漫天阳光之下,却是那么冰冷,胜过荒原地底结成的万年坚冰。清冷的颜色之中,缓缓浮起一缕不可捉摸的怆然微笑。 方珂兰摔门而出,胸中块垒未消,反添气堵。 隔镜湖,阵阵笑语喧哗一浪浪隔着水波荡漾过来。 凝神望去,那是藤阴学院的孩子们,成群捉伴,不亦乐乎。由于云姝大都出外,学院的孩子们便放了大假,如飞鸟出笼,日日玩耍。 欢声笑语听在耳中,分外刺心。 小妍生死未卜,旭蓝新丧养母,清云凄风苦雨,暗蕴无限危机,可对那些孩子们来说,危机意识如此淡薄。 在清云园这偌大的空间内,每一个个体都是那么微渺,明慧如慧、瑾,失落了,消遁了,也只如茫茫星夜划过流星,空教人唏嘘而已。如今为一己的存亡得失斤斤计较,白发心碎,可将来事败,怕不值一笑? 对面人影一晃,依稀是文锦云的模样,携着另一个女孩子,喁喁低语,不时侧头转瞧那女孩。那女孩秋衫纤薄,形影袅娜,方珂兰想不起是谁,她微觉奇怪,不知道锦云罕至清云,能与谁交厚。出神之际,给人从后面抓住。她大吃一惊,手上蕴满内力,正要挥出,却发现那是王晨彤,她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下来。 王晨彤讥诮笑道:“兰姐,你这一大清早的,怎么就忙成这个样儿,跟陀螺似的连轴转,我想和你说句话都不能。” 方珂兰对着她,全无对何梦云的咄咄逼人,怏怏道:“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啦。” 王晨彤笑道:“你有意躲着我,我却也猜到几分。姐姐,你只因阿蓝怨你,赶着想要去讨好他,因此决意同我拆散一条船,去助慧姐了。我猜得对不对?” 方珂兰心头巨震,期期道:“没……没有。” “还说没有?”王晨彤募地变色,戟指狠狠道,“我在外头帮你忙东忙西,做一夜的善后,你倒是干了些什么?我搭台,你拆台,你打量我们是唱这一场闹剧给人看笑话么?!” 方珂兰惊惧交集,忙不迭把她拉到假山后面,低声埋怨:“你怨我也罢了,何苦这么嚷将出来?这里人多口杂的,被人听了去了,怎么收拾?唉,你还没有上妆,这是怎么了?” 王晨彤冷笑:“反正你也要一拍两散了,我又怕什么?哼,也是,做妹妹的,又如何比得上亲生儿子?” 她的脸躲在假山阴影下面,一半儿阴暗,一半儿明亮,阳光在她脸上跳跃不定,渐渐幻化成点点血光。方珂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她幼年,那个半身浴血的婴儿,才出生就被血咒注定了一生不祥。 “这孩子断断养不得,否则将来毁家毁室,一概血亲,俱因她丧!”才生产的母亲抱着婴孩越室逃跑,疯狂阻止着别人来抢夺抱走她亲生孩儿,神智失常般又哭又笑。父亲只叹:“恶魔孩子,恶魔孩子!”五岁的方珂兰躲在一边,忽然见着那个襁褓婴儿,睁大眼睛对着她甜甜一笑。 这一笑,便没能忘过她是她的亲妹子。尽管后来为了她与生俱来的血咒家破人亡,尽管歹心的管家在护送姊妹俩逃跑时把幼妹抛入阴沟,她从没忘过那初生的一笑,天使般可爱。 “妹妹……” 她叹息着,呓语说出:“也许,那个不祥的血咒,是真的……” 王晨彤身躯一颤,嘴角边冷冷的笑意未逝,斜眼睨视过来,破天荒没有开口。 “纵然如此,我从跟着你走的那一天起,就没想着这泼天的血光,能离我远去,我并不悔。如果注定了所有的血亲,都将死在你手里,妹妹……我情愿这一刻你就拔剑杀了我。” 王晨彤的眼神,出奇柔和,静静地说:“姐姐,这是你头一次对我提起血咒。” “我不愿意相信……” “但我却是从懂事起就相信的。”王晨彤打断她,“我克父克母,杀兄杀姐,害死了所有和我沾边儿的亲人。我从懂事起就相信,那是我为自己的亲人带来的无边灾厄。所以你后来找到我,我和你约法三章,不准你在人前认我。我只怕一旦认了你,总有一天,难逃血咒下的预言。姐姐,想不到今天你却拿这个话头亲自来噎我。” 她慢慢向后退去,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了。此际她未施脂粉,现出真容,甜美娇艳,却是定格在十二三岁的形容。她长不大,永远都长不大。方珂兰找到她,并以不世之秘法解去她身上的血魔之毒,可是,她的形容身量,却再也不会生长,再也不能发育。她不想让世人知道她是个长 不大的怪胎,她梗着嗓门说话,以图遮掩稚气的喉音;每天精心妆扮,假装自己同别人一样也是随流光日日变老;只有身量毫无办法,费尽心机也无法再长高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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