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薇微微一动,却不抬头。 “慧姐,我来看你。”方珂兰又道,“你的事我都知道啦,冰衍那两名老婆子绝非你杀,丁长老也不是你下的手。我决不能再使你含冤受屈,慧姐,你只管放心。” 她从下面捉住了沈慧薇冰冷的手,柔声道:“慧姐,你很恨我,是吗?我做错了一次,又错了一次。我真是后悔得很,我不想害你的啊,但,慧姐,那时你要我的命,我……我也是不得已。” 沈慧薇握手成拳,冷淡地不与她手掌相触。 “倘若只是为了我自己,则也罢了,偏偏,我又不能只为了自己。姐姐啊,我害了你,这十几年来,夜夜惊梦,椎心泣血,也未见比你好过呢。” 但她无论说什么,沈慧薇毫无反映,更不开口。 方珂兰苦笑:“慧姐,你恨我,三姐……当然也恨我,成湘也一般恨着我。他,他宁肯毁容十几年,躲在瑞芒,也不肯回来见一见他的亲生儿子。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怨任何人,看来除了一死赎罪以外,再没第二条路可走了。” 这句话终于收到些许效果。沈慧薇终于抬起脸,苍白然而宁定,目中却似有幽微的火焰一闪而逝。 “你待怎样来赎罪?”她语气如常温和,但并不带半分温度,慢慢说道。 “三条命案真凶是谁?那天晚上月颖同时出走,想必可以怪给她的了,是么?你敢承认当年串同梦云做假证?你敢承认,亲手杀了你自己夫婿?你敢承认,……犯下清云连环命案皆出于你的指使?” 方珂兰面色陡然煞白:“慧姐?!” 沈慧薇看着她,目中幽微火光仍有明灭,在暗处跳跃,但这点火光,并非给予她的:“你一时惶惑,转瞬后悔,翻覆无常,随心所欲。珂兰,你不用自欺欺人,趁着占尽上风的机会,及早处死了我便是,否则放着这一根刺在心上,令你害怕,令你担忧,令你惶愧。但凡我一死,你不必再受这些折磨。” 方珂兰颤声道:“我做错了事,承认错啦,慧姐,你已不能再原谅我了么?” 沈慧薇凄然道:“你一步走错,回不来啦。你忘了,瑾郎相信了你,才是那样一个教训。我不相信你,没了这个指望,到死的那天,也不会有什么伤心。” 方珂兰道:“不!不!慧姐,我是真心悔过!慧姐,你——” 沈慧薇看着她,目光已然恢复古井不波,缓缓地道:“你要我一个重罪之人,说原谅你,相信你,有何意义?你真心悔过,何需悄悄前来向我说明?珂兰,你无非想要一个安心,可是我太累了,我没法再哄你欢喜,无能再给你这一份安心,实在是对不起。” 方珂兰惭愧无地,不觉冷汗涔涔而下,想道:“我若想赎罪,为她撇清这桩案子便是,难道真的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来找她向她表白?我赎罪之念,究竟是真是假?我真的是翻覆无常,已使她不敢信任的地步?” 重重惶恐压上身来,裴翠为什么要死?她明明说过了前嫌尽弃,三人相处和睦以待,可裴翠为什么还是自尽了?为什么成湘不肯认她?即使当着儿子的面,即使眼见自己全不招架,非但不肯认她反而痛下杀手?甚至,当面提到成湘,难道真的不过一句悔辞,真没有一星半点暗示? 自己,果真已令所有深谙她性气的亲近之人,不再能保留最后一点信任了! 沈慧薇静静注目方珂兰失魂落魄夺门奔出,惨淡的笑意方自映上唇际,募然气血如沸,急抽帕子捂住了嘴,已掩不住丝丝缕缕鲜血涌出。 自从强行运功冲破被封的穴道,经脉大受损伤,类似毫无征兆的咯血每天都会发作。 庆幸昨夜和锦云相见之时,居然一直不曾发作,否则那孩子见了,又未免着急,情急之下要做出什么事来当真还难以预料。 她踉跄着移步,想要挣扎到静室角落架着的床上休息。每走动一步,足踝刺心烙骨的痛楚,链子在她曾经的伤口里辗转拉碾,似把旧伤口生生撕裂。 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握住足踝,却不敢翻开裙裾下摆,去瞧上一眼双足的伤情。 自然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然而她目光陡凝,见到青石砖上隐约有一块颜色较深,或许因年代隔得久了,只显得混沌不清,若非她离地面较近,也不容易分辨出来。 她视线怔怔地落在这片昏暗的颜色上,想到了什么,忽然间悲从中来,手指轻触地面:“瑾郎,瑾郎,是你么?” 十多年前,瑾郎遭难受诘,也正是在这个房间里被拘禁过,想她那时四顾茫茫,无助无依,更何况她素有咯血之疾, 这多半是她口吐鲜血所遗留下来的痕迹。十几年来未曾见到,这时看来,仍不觉神魂渺渺,触目惊心。 “瑾郎……”她低低唤道,“若非有你,我岂有命活到今天?若非有我,你又何至身罹大难?我……我只盼你不曾救我,你不曾罹劫,可是,你为我而死,为我含冤负屈,天人相隔,愁恨何已!” 她昔年名唤沈素兰,女扮男装而入叆叇,秘密拆穿后,她被怀疑是潜入叆叇的奸细。由此母女三人被判土坑活埋。 那种一点一点侵袭上心头的窒息,每呼出一口气都换来胸肺炸开似的疼痛,等待生机一分分断绝的被活埋的绝望,至今想起,清晰可感。 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的缘故,之后的她,宁肯逃避且安,宁肯退让妥协,也不敢采取任何决绝的手段。她是那么害怕,害怕一恸决绝之后的极端后果。 就在即将窒息而亡之时,有命令传来赦免了死罪。 她被带到完全陌生的所在,由此陷入那个早已隐身匿名,却从未停止做恶的恶魔——那个叆叇创始人——魔爪之下。 十三岁。她被夺去初贞,做了恶魔无数娈童幼女的其中之一。 懦弱也罢,恋生也罢,总而言之,她站在那一生一世苦难深渊的入口,低头妥协。 终身耻辱换来的代价,是处境略有好转。 恶魔指定业已退位的第二代帮主程雪雁,亲自指点武功。 就连她一生沿用的名字,沈慧薇,也是这恶魔所起。 因此她一直厌恶,一直拒绝用这个名字,直到——瑾郎温温婉婉地瞧着她,微微笑着唤出:慧卿。 她恢复女儿身,得到正确的指点,进步神速,只用了半年功夫,各个方面都超过了授业师傅。于是恶魔把她送到沙漠雪域,在一个静寂、没有生命的庞大地宫里,独自生活了数年,跟着地宫里的壁画学武。 在她困守于地底学艺的那段时间,母亲没能熬过那场活埋的悲剧,虽也获得赦免,怎奈已严重伤了身子,含恨弃世。 出道以后,被白若素派到了期颐。几乎立刻的,抢占了所有叆叇弟子的锋芒。 她拚尽心力,来为叆叇做事,亦为叆叇正名。 用心简单然而明确,她要使叆叇强大,要使叆叇废除一切不合法的悖于江湖道义的行为。她要让叆叇真正变成一个庇护天底下可怜弱女之所在,要使以后不再有姊妹受到自己受过的那般凌辱与磨难。 尽管如此,她却坚决反对自己惟一的亲妹妹加入叆叇,甚至为此做出了她平生少有的大逆不道之事,强硬中断了妹妹拜丁长老为师的仪式。 叆叇日渐声隆,且得到各方关注。除她而外,叆叇以美貌与才华著称的女孩儿还有好几个,比她出道更早的谢秀苓和钱婉若,亦是个中翘楚。拥有这么多美丽女孩然而自身势力还不是很稳固的叆叇,是极其危险的,首先是钱婉若,到期颐不过半年,便被逼委身于期颐总督黄龚亭为妾。 谢秀苓本是叆叇盛传最为出色的女子,将来青出于蓝的一代重任,公认落在她的身上。想不到出了一个沈慧薇,论武论貌,并称双秀。但高傲的谢秀苓不愿意接受这种说法,由此被江湖首盟徐夫人利用,把叆叇在期颐的势力一扫而空,连白帮主都受伤失踪。 在解决那场大劫难之时,相识吴怡瑾。 吴怡瑾来历甚为奇特,她也早早加入帮中,被早已退隐江湖的剑神看中,执意收她做徒弟而不得,索性连自己也加入了叆叇帮,从此她跟着剑神,受到很好教养也得到周全保护。在平息叛乱的过程中,怡瑾付出了影响一生的代价,剑神因此谢世,以至于她师父的妻子,永不能谅解于她。 很多人坚持认为她和吴怡瑾的关系,应该是外和内疏。 就象她和谢秀苓,叆叇最早的两个出色弟子,从相见的第一眼起,就是面和心不和。 而她和瑾郎之间,更发生了无数事端,生活、感情、权位,无一不曾纠结,有一度所有的人都认为她们的和睦只是表面假象。 事实上,在最初一面,那个花香浮动的夜晚,白衣少女盈盈回眸,这以后,彼此便不曾相忘,相弃,相疑。 她对叆叇的理想一直得以顺利进行,而她的噩梦也一直未曾断绝。她与瑾郎合力平息那次叛乱后,敌势气焰顿消,叆叇势力大涨,然而恶魔亦由此长驻到了期颐。那个恶魔,他只要开心,只要欢喜,随时随地,都能召她回去。她的生活割裂为两半,一半是与知己相亲相悦,一刻也未中止自己所执着的理想和追求;另一半,那忍辱偷生的刻骨耻辱,在她几乎成为习惯,甚至,她学会了如何婉转承欢,取悦欢心。 直到…… 她筹划谋算了好久好久,联合在魔窟里遭受苦难和蹂躏的少男少女,猝然发难,却在关键时刻遭遇反水。恶魔凶性大发,一面肆意凌虐,一面在她眼前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以残忍手段一一杀害。血流成河,血流成海……她麻木了,麻木于那无边杀戳;她屈服了,屈服在血洗出来的淫威之下,瑟瑟战栗,莫敢反抗。她被折磨得很惨,很惨,她以为,她会死,再也回不去正常的人间,再也呼吸不到天然的空气。 无涯血海之中,突然出现瑾郎惨白的脸,燃着怒火的双眸,充满了震惊、愤恨与痛楚的眼神。 那纯洁无瑕,一尘不染的女子,在她心目中,甚至容忍不下半点尘埃,莫说是这般的肮脏,淫乱,与卑贱。 她只希望自己是早已死了,这样就看不到那双纯净的眼睛,看不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失望与决绝。 瑾郎连半刻也不曾犹豫,一剑抽出,虹光闪电般刺入了那恶魔胸膛!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满一身,直到今天,似乎还能闻到隐隐血腥气,是她这生这世,永难洗净的耻辱。 半夜后,由魔窟里燃出的熊熊大火,烧红半边天空。 叆叇开派的祖师张敞,死于不明起因的大火,连带其中一干侍仆,皆烧得尸骨无存。 沈慧薇之前为祖师所召,自然因此受到无数诘问,但吴怡瑾出面作证沈慧薇二更前夜出期颐城,大火起于三更后。张敞虽立叆叇帮,在江湖上恶名昭著,在此之前,早已假死传位了三十年之久,帮中仅白若素及上代帮主程雪雁等有限数人知其下落,况且沈慧薇素来尊敬师长,旁人绝不怀疑她有弑师的可能。此事被认为是仆役中有人心怀反叛,害死祖师后放火烧毁痕迹,由于追寻不到“真凶”,便得出结论叛徒亦死于大火之中,由此草草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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