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提起这事,四喜未有预料,脑子还没转过来。 “若是,我便帮你一把,只是她从来不曾与我提过婚嫁之事,也不知是否有这心思。” “我……” “你先别急着开口,方才你说的话,你自己又是真的往心里去了?我们这种人,若真喜欢一个人,还不知能否叫那人享福,不叫他受苦便阿弥陀佛了。” 四喜闻言,耷拉了脑袋,“姐姐,你怎么和我阿娘说的一模一样……” “怪哉,不是你娘叫你娶老婆的么?” “说是这样说,可我真将我的心思告诉她了,她却又骂起我来。” 七宝心生诧异,又见他小小年纪苦着一张脸,到底于心不忍,便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呀!我来时还道你成熟不少,有几分男子汉模样了,现在看来,又分明还是小孩子呢。我也不过是问问你心里想法,你便这般犹豫了,叫我怎么放心给你和阿香牵线呢?”又见他将头埋得更低,复柔声叹道:“你呀……如你所言,你也不过是个递信儿的,还犯不着祸害了谁,要真喜欢,便大胆些吧。” 四喜听了这话,面上阴霾扫去了不少。 这时,阿香端着一碟青芒回来了,见两人面色有怪,便问:“怎么了,姑娘?” 四喜顿时讷讷,顾左右而言他起来。 七宝无奈一笑,点点那碟子,阿香会意,忙用竹签刺了一块,喂入她口中。七宝一边嚼着,一边叫那青芒酸得皱脸。 “阿香,你瞧我这四喜弟弟怎么样?” 两人走后,四喜又消沉起来。他心里念着七宝方才的话,还有阿娘从前的叮嘱。 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问过他阿娘,风满楼那边和乐融融的,上头怎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阿娘厉声斥道:“上头的旨意你去揣摩它做什么!”又叹他蠢,“即便风满楼那三位有一人不争,另两人斗起来,也要叫临安城抖三抖!你啊,只是看着风平浪静罢了,还不知那底下的浑水怎样搅着呢!” 他阿娘又不知想起什么,唏嘘道:“我们还是小心为好,听闻你那七宝姐姐还在织造署时,便得了左家公子的喜爱,可如今,他不也还是该作局作局,该执棋执棋么!他老子还要给他娶亲,他可拒绝了?于他们而言,细作终究是细作……你就瞧着吧,事成之后,左公子若还没忘了她,想要收她做侍奉丫头,左家怕也得先削去她一层皮,才肯将她留下!” 四喜愕然,大惊道:“可,可织 造署里出来的人,不也是天家的耳目么,既走的是正道,却不能得了一个轻松的下场?” “什么正道邪道?世间熙熙,皆为利趋!”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摆首冷笑,恶狠狠地道:“呵,轻松的下场?一朝叫人选中,便再无轻松可言!” 四喜望着她阿娘失去焦点的眼睛,又想起她从前失嘴骂过的男人,终究无法将这些事情串连起来。 他阿娘空洞洞的眼又望回他,“你也不要同她走得太近了,更不要去打她身边人的主意!” 见四喜难过,她又和言道:“是阿娘对你不住……可你记住了,我们这种人,既干了这营生,不该有的妄念便不要再有。”口气哀怨得很,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九章 、踟蹰 傍晚,周宅,三进院的内院里,两棵擎天柏木于东西厢房前各站一边,树身叫一根麻绳牵了起来,中段织着一张吊床,上面晃悠悠地躺着一个人——谁说松柏不折腰?就是文人骚客看了,也得蹙眉摆首。 周允嘴里叼着一株狗尾草,半散了发,翘着腿,仰着头,看看天,看看云,又看看飞鸟。这会儿,日斜西沉,彩云烂漫,在他脸上投下橙光橘影,勾出脉脉风流。 “下一个。”周允半眯着眼,洋洋道。 “好了主子!”他的文从回道,声音尖细,果真如其名“文瘦”。 周允便将头向左转,垂花门后,文瘦那张狭长的脸乍然出现在他眼前,挤眉弄眼的。 “别笑!” 文瘦立马收了笑。 “不好看。” “主子,哪里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你一笑更不好看,还影响我判断!去,下一个。” “来了主子!”他的武从也道,自不用说,声量浑厚,不白担了“武胖”的大名。 周允便将头向右转,正房前,武胖一张圆润的脸映入眼帘,倒很肃穆。 “你欠他钱了?” 武胖还未开口,文瘦便抢道:“主子怎么知道?连本带利,欠了我二两银子、八个铜板呢!死胖子还不肯还我……” 周允语塞,旋即叹道:“哎,算了算了,这些都赏你们了,歇着去吧。” 文、武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本就没什么耳珠的耳朵上坠着两盏翡翠玉环,沉得要连着耳朵把脑袋给拽下来似的,另一个佛祖一样肥厚的耳垂上却挂着两粒芝麻大的雕花金球,乍一眼看去,咳,什么也没有。 周允觉得好笑,又揶揄道:“不,你俩换一换,换一换才对了,干脆就这么戴着得了。” 文、武听了都很挫败。 文瘦嘟囔道:“主子,您这么阴阳怪气的是干什么呀,我俩劳累了这么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看哪家的侍从女孩子家家似的打耳洞,还三天两头地往娘儿们扎堆的铺子里跑,就为了买这些个耳坠子?又成日的在这穿戴,来来回回,戳得我耳朵肉都肿了!” 武胖也拊掌道:“就是!得亏您是在自家宅子里使唤我们干这个,要是在外面,叫手下弟兄们看了,指不定怎么笑话我们呢,往后我们还怎么做事?” 周允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这活儿还不便宜了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玩儿呢。” 文瘦不悦,“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要这样说,我们宁可不要这轻松罪,还是持刀弄枪、刀山火海、杀人诛心痛快……” “闭嘴吧!哪里学来的,聒噪。” “还不是主子您教的……” 抄手游廊下,一直默默站着的肖掌事微微一笑,他约莫四五十的年纪,眉眼和蔼可亲,只偶尔透出一丝掩藏不住的精明。 文瘦又道:“主子,您风满楼里找几个丫头帮着挑拣也比我们两个小老粗强呀,我们只道越贵的越好,哪知道姑娘们的喜好啊?” “所以我让你们挑了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式拣了,都买回来,我来费这功夫么?” 文瘦见主子愠怒,赔笑道:“主子,您别气了,我们也是替您着急!那七宝姑娘也真是,没见过那么不识抬举的,送什么都不入眼、不肯收,干脆呀,您也别费这功夫了,直接金啊银啊的往她身上砸了便是,人哪有不吃这套的?女人就不是人啦?再说了,我觉着她还配不上您呢……是,小的知道,您和她都是谢老楼主一手提拔的,可您父亲是跟着谢老楼主一道拼过命的,身份在这呢。她算什么?不过谢老街边捡来的罢了,只是阴差阳错救了人,便也混得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哪里值得您这么花心思!” 周允的脸已经很黑了,文瘦的嘴还不肯停,武胖倒是个识趣的,眼色也使了,不顶用,只好一巴掌扇在他臂上,终于疼得他住了嘴。 “滚滚滚!” 周允轰走了他的文武侍从,却仍心事重重。是啊,他为什么这么花心思去给她寻这些玩意呢? 那时候,处理了那只有毒的小东西,吃干抹净了,他们又饿了有四五日,再见到那些挂满枝头的山果,他已经昏了头,觉得即便有毒,也先吃进肚子里再说,这么谋划着,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只折了翅膀的鸟,他撒腿就要去捉。七宝却一把拉住他,说还是再观察观察,小心为好,他不肯,只说还看什么,再等就叫它飞走了!她一听,肚子竟适时地叫了起来,无法,只好让他噤声,自己亲手去捉,结果真出了事,叫草丛里的捕兽夹夹了腿。他们果真是饿傻了,这鸟怎会平白无故受了伤,自己把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来? 他好不容易帮她掰开了那夹子,她腿上便有了一个锯齿状的豁口,热腾腾的血汩汩地流。他哪还能顾得上那只鸟呢,鼻涕眼泪地叫着她不要死,又忙去给她包扎,然而口子太大,那血怎么也止不住。她早已昏过去,又叫他这一番动作疼得醒了过来,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人影也交叠起来,意识到这处境,便忍着痛,潜心静气,将耳朵上一只细细的银色耳坠摘下来,拉长了,便是一根针,又扯下自己一只袖子,撕了,用牙齿抽出几根细线,用针勾了,才缝第一针,便疼得直冒冷汗,只好抬眼去求他,这才意识到他神色古怪。 周允不再哭天喊地了,变了个人似的,他接过那根针,也不看她,就开始动手。 “连一只耳坠子都有它的用途。”他边缝边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怎么,那针歪歪扭扭地穿过她的皮肉,疼得她想死的心都有。 “我,我娘给我,防,防身……” “你不是没有亲人了么?” 她终于疼得掉泪,“没有了,她死了……” “这东西,能防身?” 她求他:“刀,刀被他们发现了……针,隐蔽……” 他不肯放过她,“他们?” “……流氓。” “骂谁呢?” “他,他们流氓……” 他终于停下手里动作,针眼参差错落的,却也缝合住了。而她也再一次晕了过去。 后来下了山,未等谢觐中开口,他便请了极好的大夫去给她瞧。谢老爷子笑他:“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他翻了个白眼道:“老爷子,惯会扯这些没用的,你还是派人去查查她的身份吧。”谢觐中笑得更厉害,砸砸嘴,赞许道:“允啊,不错,到底比你爹强!” 于是周允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去查她的过往,知道她曾捅伤了人,因都有过错,事情不了了之……她娘又花了全部积蓄将送她进染织局,没多久却病死了......后来她又染了几年布,直到有一日,一个工匠师傅一口咬定她偷了给宫里贵人进贡的锦缎,还动用私刑,拔了她十个手指甲后便将她扔了出去……之后,便是在街边卖糖果,直至谢家父女遭人暗算那档子事,才入了谢觐中的眼…… 他思忖,进过织造署,她这身份便算不得清白,然她唯一的亲人也已死了,世上再无挂碍,便也就没有什么可供织造署拿捏的要害,况且,退一步说,若真干干净净、天衣无缝,反倒可疑,如此,还真是一段巧缘……呵,谢老爷子可真行,怕是早就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合着就他一个人还在那自顾自地演戏呢! 可果然应了老话“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不知怎的,他心里开始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某日,他悄悄下令,将不知道谁,套了头,拐进巷子里,活生生拔了人家十个手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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