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渊本无意与嘉恪为敌,却冥冥之中仍然在葬送她的路途上送了一程。 自执掌缉事司以来,陵渊不知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从未有如今这种莫名难言的心情。 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想起自己极力避免却仍然不可避免入宫的过往?还是想起了不管在宫中如何挣扎浮沉,上位者的一句话仍然可以将自己打回原形? 从前并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也许一切点滴思绪一直在慢慢流转、积累,到如今的眼下,才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望一眼,就会将人吞没。 命运任人唆摆的滋味有多不好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陵渊负手而立,暗暗捏紧了拳。 沈放在不远处默立了许久,他很清楚陵渊此时在想事儿,他不能打扰。陵渊瞥他一眼,他立即上前,低声说道:“禀督公,左明被送进风华无双宫了,一炷香之后他从后殿悄悄离开。已经派人跟着了。” 陵渊“嗯”了一声,一笑:“果然是嘉恪长公主殿下。” 沈放:“这是何意?” “覆灭权门、致使草原王族内乱、盗取南楚机关枢节出逃——能做出这些事情的女子,能是一般人?”陵渊莞尔,“盯紧左明,切莫让他发现。” 沈放:“是。” 当夜,陵渊用密文写下一句简短的密函:“嘉恪已掌握机关兽重要枢节之秘。” 将密函交予心腹,命心腹速速送出。 陵渊望着窗外皎月,莞尔,内心道:“若你我所想相同……那就一起演好这出戏罢。”
第14章 枢节展演当天,朝中四品以上大员齐齐入宫,端坐在原本用于听戏的御风阁。后宫妃嫔虽不能与官员们同坐,但也在御风阁斜对面的高台上布置了她们的座席。一时间御风阁内外人头攒动,伺候的宫人来往不绝。 陵渊站在御风阁上向下望去,只见观演的官员们个个透着期待与玩味儿,仿佛大烨马上就可以与南楚抗衡了似的;高台上的妃嫔们则是带着些许冷淡和不屑,自顾自地用着点心和茶饮,并不如何关注阁上情况。陵渊很清楚,以景妃为首的妃嫔们都不喜欢嘉恪长公主,因为她的回归致使皇上几乎不入后宫,连带着这些妃嫔们的家族也人心不稳。尤其这些家族中人,此刻有不少都坐在观演席上。 嘉恪长公主,人人都欲除你而后快啊。 陵渊淡淡瞥了一圈,收回目光。沈放在一旁呈上一个描金缠花的玉制盒子,说道:“禀督公,下面那些人送了不少东西,旁的礼品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就这个澜金茶,好不容易才得了二两,儿子想着能让干爹赶快尝尝鲜。” 沈放打开了盒盖,翠绿莹润的茶叶,宜人的淡淡茶香幽幽而来,确实是好茶。 “儿子这就给您来一碗?”沈放笑问。 陵渊轻声哼笑:“罢了。嘉恪殿下还没到?” 沈放:“殿下那边刚才着人传话,说不过来了,”他凑近低声,“说是‘不想看着旁人摆弄自己’。” 陵渊并不意外,却瞥了一眼澜金茶,吩咐道:“送去风华无双宫罢。” “啊?”沈放一愣,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吩咐,但他立即说道,“是。”他可惜地看了一眼澜金茶,略略哭丧着脸,“干爹,这可是极为难得的茶,有市无价啊。” 陵渊笑笑不语,沈放知道再劝无用,连忙吩咐人去送茶,又问道:“儿子再确认一次,等会是让机关师破坏枢节,不允展现出非凡技艺吧?” 陵渊:“不必了。正常展演即可。” 沈放:“这……是为何?” “不论展演出什么,嘉恪殿下都会被众臣上书遣返南楚。”陵渊凉淡地瞥着座下众人,“机关府即将重开,已经招募仿制枢节的机关师三人。嘉恪,即将是无用之人。” 沈放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但还是问道:“那既然如此,督公何不顺水推舟?那殿下次次明里暗里谋害督公,此次让那枢节失灵,嘉恪殿下便会陷入万劫不复,岂不更好?” 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从前也是做惯了的。 睚眦必报的陵渊,一向如此。 但如今,他并不如何想这样做。 他不清楚原因,但他一向是个遵从本心之人,也因此得了个“喜怒无常”的评价。 “不必了。”陵渊再次说道。 沈放不明就里,但他眼里的督公一向深谋远虑,他从不会质疑督公的命令,于是再次低头:“是。” 澹台璟涛姗姗来迟,众臣及妃嫔纷纷起身叩拜行礼,等他端坐在首位之后才陆续重新落座。陵渊因主导展演而无需下去在澹台璟涛身边伺候,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澹台璟涛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果然很快,沈放前来禀报:“督公,皇上吩咐今日的展演须得失败,不得展现枢节神技。” 陵渊皱了皱眉,沈放奇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按理说,皇上是最希望嘉恪殿下带回的枢节能令众臣震惊的吧?” 陵渊稍微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立即说道:“先不必回话,立即让机关师上台。” 沈放微惊:“不按皇上的意思来?” 陵渊笑了笑:“去办。” 沈放点头立即去办,他虽然有些惊讶但并未觉得大难临头,毕竟从前也有些时候督公并不按照皇帝的吩咐去办事,最后也都没有如何。 对沈放来说,督公的命令才是第一位的。 陵渊隐在御风阁的偏僻处,不让皇帝的太监找到自己。他很清楚澹台璟涛的想法,因为那夜醉酒之后,澹台璟涛在龙榻上笑着说了几句话:“枢节展演对皇姐……绝非好事,但对朕,却是天大的好事!” 陵渊当时顺着皇帝的话问道:“哦?如何好呢?” 澹台璟涛却醉得狠了,含混地说道:“无用之人,赐死,嗯……废为庶人,朕,就可以……安置……” 陵渊当时并没有很明白这句混乱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如今串起来,他就很清楚了—— 今日枢节展演若不成,嘉恪殿下成为千夫所指,要么遣送去南楚,要么皇帝为平臣民之愤,直接将她赐死。但因她曾经的两次联姻确实于国有功,功过相抵之下废为庶人逐出宫去,那还不是任由皇帝拿捏?在外面安置个隐秘的宅院,真正成为皇帝的外室。 呵,为了一己私利,真是任何脸面都不顾了。 嘉恪长公主对今天的局面心知肚明,枢节是好是坏,她都是败局。 随着枢节展演渐进高潮,陵渊眼见着澹台璟涛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却还不得不频繁接受群臣道贺及妃嫔道喜,纷纷祝祷大烨国运昌隆云云。澹台璟涛已遮掩不住怒气,接连让人寻找陵渊,最后得了个“陵督公突发绞肠痧,昏在阁后多时被抬往太医院了”的消息。 澹台璟涛压抑着怒火离席,回到御书房后就闭门不出。但朝中重臣很快携着机关府的三个机关师来到御书房觐见,敦促皇帝立即展开枢节仿制,并让嘉恪长公主殿下监工完成,务必要使机关兽驱动起来。 澹台璟涛冷笑道:“然后呢?” 众臣纷纷:“制衡南楚,从此不再惧怕南楚的威胁!”“机关府开班授讲,务要使得国中出现一批精于机关术之人!”“重固边境防线,制造大型机关兽镇守!” 澹台璟涛冷冷看着众臣,没有一个人提及嘉恪长公主的“然后”。 她曾覆灭或扰乱的一手遮天的权门、虎视眈眈的草原王、机关卓绝的南楚,这些功劳,无人提起一句。 澹台璟涛渐渐冷静,听众臣说完,问道:“若是机关兽一直无法驱动呢?毕竟嘉恪带回来的是枢节,安装与驱动之法,朕并未听她说过。” 众臣:“长公主殿下至少窥探过机关兽的安装和驱动,让她试试便知。有机关师在旁参详,想必可以探破神机。”“听闻驱动需要赤金沙,北戎也有金沙矿,若大烨有了机关兽却无法驱动,正好与北戎联合,共制南楚!” 一时群情激昂,仿佛已然看到了大烨的光耀将来。 澹台璟涛也曾以为自己能光耀大烨,在他忍痛将嘉恪送往南楚时,他发誓一定会将她风光接回。而如今,她是自己逃出来的,还一度打算诈死,充满了对大烨的怨毒。 已经不知道如何化解这怨毒的澹台璟涛,知道如果将嘉恪再次送回南楚,会得到她仇深似海的恨意。 于是在群臣说完之后,澹台璟涛淡淡问道:“大烨即将拥有机关兽,不必惧怕北戎与南楚,那么此间最大的功臣嘉恪长公主应当如何封赏,你们商讨后拟个方案呈上来。” 群臣一时寂静,半晌才有一人说道:“恕臣直言,眼下南楚在讨要嘉恪殿下,在大烨未能研制出机关兽之前,最好是答应南楚的要求。”“嘉恪殿下是南楚二皇子侧妃,本就应该回到她应有的位置上。”“嘉恪殿下虽然于大烨有功,但在南楚与太子私通,实是犯下大错……” …… 御书房的争执,一直持续到戌时才止。澹台璟涛回到寝殿后就宣召了太医侍奉,传出“肝气郁结”的病症。太医开了疏肝解郁的汤药,澹台璟涛还不忘询问陵渊的绞肠痧,太医早已被陵渊买通,干脆地答道:“陵督公的病发得有些急,现下还昏睡着,臣等已经命人灌药下去,明日应当能醒来。” 澹台璟涛无力地挥手让太医退下,叹了一气:“朕想护的人,总是护不住,难道……这是命吗?就因为她是朕的姐姐吗?” 本因躺着昏睡的陵督公,此时正在风华无双宫的后殿内,看着正在喝澜金茶的嘉恪长公主,浅笑着说道:“枢节尽展神机,殿下却并无喜色?” 嘉恪品了品茶,说道:“茶是好茶,就是有只很烦的乌鸦在边上呱噪,败兴。” 陵渊一笑:“殿下不关心枢节成败,是留了后手罢?” 嘉恪:“孤这里有点风吹草动,你还能不知道?”她讥讽地看他一眼,“何必多此一问?” 陵渊走近两步,说道:“皇上也有不少眼线在这里,殿下不担心?” 嘉恪带着点探究的笑意,调侃道:“陵督公这么关切孤的事情,莫非,喜欢上孤了吗?”
第15章 陵渊干笑了两声,说道:“微臣岂敢。不过若是殿下南去,对微臣没有半分好处,是以关切。” 嘉恪:“哦?孤的去向与你何干?” 陵渊:“微臣在京中有些生意,须得殿下在此才会更加兴隆。” 嘉恪反应极快地调笑道:“戏台班子?” 陵渊笑起来:“确实有,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些木材、矿藏以及首饰衣衫。” 嘉恪眼波流转,笑了笑:“原来如此。” 枢节展演成功之后,无论嘉恪是否在京中,朝廷都会大力督造机关兽,会需要很多木材与矿藏,其实陵渊这个理由略显牵强。不过如果嘉恪在京中,那么也许可以直接指名需要的木材与矿藏具体为何,陵渊是不是想让嘉恪直接指名他的那些店面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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