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相见那日这公主对他的出现大为火光,他也无法在手下找到这具尸身之后立即断定——嘉恪长公主并不想有人来救她,并不想回到皇城。 于是那具与她一模一样的尸身就很好解释了,那是她的障眼法,她希望皇帝以为她已经死了。 至于之后她有什么打算,陵渊目前并不清楚,也无法预测。 不过眼下她这直接告诉皇帝的行为,确实超出他的预料。 但陵渊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不会因为这突然的变故就慌了阵脚,只是微微抬眸凝了嘉恪长公主一眼,笑容依然得体安稳,带着一贯沉稳的声调说道:“微臣不过是想替殿下妥当善后,在殿下面前讨个好,没成想分寸不佳,倒令殿下生厌,是微臣的不是,微臣在此给殿下赔罪。” 说罢就双手伏地叩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嘉恪长公主的眼皮动也没动地看着他叩头,也不叫起,就让他这么叩着。 陵渊叩拜的功夫极深,都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只是这叩拜大礼已多年未做,如今时间长了确实有些腰酸背痛。 但也只能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有人入殿并回禀道:“启禀公主殿下,皇上有话:此事朕已知晓,会妥善处理,无需担忧。” 听声音是刚才出去传话那仆役。 皇帝竟然丝毫怪罪的意思也无?或许皇帝以为嘉恪长公主准备尸身诈死是为了瞒骗追杀她的人? 但此后,陵渊也不可能再对皇帝暗示此事的分毫了。 毕竟,质疑皇亲就是大不敬之罪,何况还是皇帝最为重视的皇姐。 陵渊正暗暗思索着,后背忽然踏上来一只脚。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这阖宫上下,除了眼前这位殿下,没有其他人敢踏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吭声,默默受着。 他摸不清这位殿下此时的心境,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背上的脚并没有多么用力,只是踏着,就那么踏着,似乎在告诫他,只要她想,就能重重踏下来,让他骨裂筋折。 一如以她的地位对他的掌控,那是上天对蝼蚁的不屑和轻蔑。 “陵督公,”他头顶上的天轻柔地开口,像和煦的春风那般温润无害,“孤讨厌你。” 陵渊感到后背的脚下了些力气,重重一踏。
第4章 那只玉足在陵渊的背部拧扭了几下,摩得他的背有些碾疼。这疼没持续多久,玉足离开了,但听嘉恪长公主笑了几声,忽地坐上了陵渊的背。她娇柔地轻唤宫女拿了什么物件过来,像骑马夹紧马腹那般用双腿夹了一下陵渊腰际两侧,“唰”地一鞭抽在陵渊的大腿上,笑着呼哨:“驾!” 多少年没有受过这种疼痛了?以至于这痛激得陵渊微微抖了抖,却强硬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反而笑着赞道:“殿下是想骑马了?既如此,微臣便让殿下尽兴!” 嘉恪长公主只觉身子忽然后仰,身下的“马儿”猛地窜出去几丈远!待嘉恪长公主将将要仰躺在陵渊背上甚至要摔下地之时,那“马儿”又及时地停住了,嘉恪长公主瞬时坐直回去,待反应过来立时扬鞭就是三下,狠狠抽在陵渊臀腿处,笑骂道:“好烈的马儿!”说罢翻身落地,对宫女命令道,“来呀,把这不驯的野马带去马场,驯不服就打死!” 宫女“噗通”跪下,其他宫人也都跪下了,纷纷喊着“殿下息怒”。 陵渊没有起身,但已不是马匹的跪姿,只是如常行礼那般跪着,脸上挂着春风和煦的笑意,温和地对嘉恪长公主说到:“殿下,微臣身负殿下的安危之责,只怕一时无法前往马场。若殿下想外出驰马,请容许微臣稍作安排。” 一殿的宫人都跪着,个个噤若寒蝉抖若筛糠,头低得恨不能将自己埋入地下,一丝余光都不敢往嘉恪长公主与陵渊这边瞟。 嘉恪长公主俯视着众人,又瞥向陵渊,冷笑道:“‘活阎王’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啊,在孤的地盘都无人敢为孤出头了呢。” 陵渊微微垂头,仍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和声音:“殿下息怒,这些人及微臣,不过是想替殿下分忧罢了。” “分忧?”嘉恪长公主笑着,“是威胁吧。”她伸出纤纤玉指将跪着的众人点了一圈,“一个个的看起来是伺候孤,不过是盯着孤,怕孤随便就死了或者跑了呢。” 陵渊依然看着地面,主子说的有些话就该过耳便罢。但这些年见着的主子们说话都真真假假,说一半留一半,如眼前这位这般随意就说出口的倒是少见。何况还是经年归来的主子,根本不清楚这宫中派系庞杂,就敢随意说出大不敬的话? 但眼前这位主子显然不在意。 即使没有抬眼,陵渊都能感觉到眼前突然戾气丛生,阴沉得吓人。 “琥珀。”嘉恪长公主声音淡淡,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威仪。 一个眉目清淡的宫装女子从角落里款款而出,几步就来到了嘉恪长公主面前,蹲身恭敬行礼,应道:“主人。” 这个名为琥珀的宫女,称呼嘉恪长公主为“主人”,而非“殿下。” 陵渊从进殿就注意到这个在角落里宛如跟墙壁融为一体的宫女了。她静得如同一尊靠壁灯,仿佛无人唤她,她就能一直保持跟墙壁融合的样子直到天荒地老。刚才所有宫人都跪下了,只有她无动于衷。 看来,这是嘉恪长公主的心腹侍女。 陵渊能看得出来,这个琥珀,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嘉恪长公主随意坐下,对着跪着的众人扬了扬下巴,对琥珀说道:“不听话的,留着没用。” 琥珀点头:“是。” 一字落下,琥珀的身影就闪了出去,手起刀落迅速放倒了一排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刺杀跪着的所有人。 她的出手很随意,根本不分到底是这风华无双殿中的宫人还是陵渊带来的宫人,只要她闪过去的地方,一个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脖颈上汩汩地喷出血液,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 殿中响起尖叫和逃窜之声,陵渊看也没看跟随自己来的宫人——他一向认为废物不必留,这倒是与嘉恪长公主方才的命令有些异曲同工。他看向嘉恪长公主,那位殿下浑不在意地轻轻晃着脚,看也没看殿内的惨状。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又掩了掩鼻子,似是不喜欢渐渐浓郁的血腥气息。她站起身向后殿走去,完全不理会也不处置殿内的刺杀。 “殿下。”陵渊叫了一声,语调里染了些经年日久的官威迫力,“无故处死了几十口人,微臣该如何向皇上禀报?” 嘉恪长公主没有回头,脚步也未停,声音里仍然带笑:“随你。” 陵渊站起身,看着嘉恪长公主闲逛般远去的背影,沉浑的声音追随过去:“皇上可以不在意你诈死,也能不在意你带回来的都是破铜烂铁吗?” 嘉恪长公主的脚步微微一顿。 陵渊等着她回头。 他已派人查验过嘉恪长公主千里奔逃带回来的两大车物品,里面杂七杂八堆了很多东西,看起来似乎都是机关所用,但他找机关师勘验过,并没用能拼凑成型的,与现在知晓的机关兽等物完全不符。 整个大烨对嘉恪长公主如此容忍,都是因为她带回来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南楚机关兽,如若没有这些东西,她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更没有任何资格作威作福。 但嘉恪长公主没有回头。 她似乎只是闲逛时随意顿了顿,就继续闲逛着往前走了,没有再说一个字。 陵渊凝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风华无双殿的血案不出意外地惊动了皇上,也震惊了朝野。弹劾嘉恪长公主的奏章如雪片般飞进御书房,澹台璟涛不胜其烦。他命陵渊代为处置那些奏章,自己却亲自前往风华无双殿,说是要安慰受惊的皇姐。 陵渊不免腹诽——谁受惊都不会是那位殿下受惊。 陵渊翻看大同小异的奏折,按照皇帝的意思予以回复,直到半夜才堪堪回完一半。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在一旁听命的沈放立即上前用热毛巾替他敷手,细心揉捏了一番给他舒缓,又伺候他饮下一碗温热的牛乳燕窝,这才轻声回禀:“干爹,皇上还在风华无双殿。景妃娘娘派了人去请,也没见皇上出来。” 陵渊的表情不咸不淡,似是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沈放又凑近了些,低声道:“皇上遣走了跟去的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内殿。” 陵渊的眉毛微微一挑。 沈放清楚这是干爹有些感兴趣的意思,声音更压低了些,带着点看戏的兴奋说道:“都说皇上对嘉恪长公主不一般,难道真的现在……正在干那事?” “呵。”陵渊一笑,内心道,“是因此而有恃无恐?” 陵渊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道:“本座记得风华无双殿新调用的一个宫女,是左将军家的人吧。” 听话听音。沈放立即明白了陵渊的意思,答道:“是,干爹记性真好,那宫女是左将军家的远亲,送进宫来是替左家打探嘉恪长公主的,儿子自然给送到风华无双殿了,左将军承干爹这份情。” 陵渊对沈放的聪明满意点头,也不再多言。沈放对陵渊行礼后离开御书房,立即吩咐手下人去办事——给那左将军家的宫女行方便,让她能亲眼看到皇上与公主的苟且,并出去大肆宣扬。 沈放安排完一切再回到御书房,发现陵渊已经快将奏折批完了。他行礼后静静站在陵渊身侧,不由感叹这位只比自己大七岁的干爹的思路之缜密。那左将军向皇帝求娶嘉恪长公主,明明已经知道这位公主的口碑和风闻,若只是为了家族利益也不必在意其他,却还是派了人入宫想打探一下,好像知道了公主的喜好就能在婚后保得万事无忧似的。干爹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给左将军,却也为自己留了后手。 是啊,睚眦必报的缉事司督公、人人惧怕的活阎王,怎么可能在被迫重锤手臂和当马骑被鞭打之后毫无反应?定是要狠狠报复回来! 谁得罪了陵渊,谁就会比死还痛苦。 这是沈放入宫后深刻烙印在心里的第一个认知。 沈放更加屏气凝神,小心伺候着。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景妃娘娘请陵督公过去一趟。沈放微微看了一眼陵渊,陵渊的眼睛仍然在奏折上,眼皮也没抬,也没有任何回应。沈放使眼色打发走报信的宫人,又亲自走到门口对那宫人说道:“就说督公正在办皇上吩咐的事,实在不得空。” 那宫人急道:“景妃娘娘可不会信啊!” 沈放皱眉:“怎么办还要我教你?这些年没学会也该看会了!再因为这点小事来打扰督公,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那宫人害怕得一凛,再不敢多言,匆忙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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