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渗透衣料,谢玹察觉到湿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好一阵,终是轻叹一声,换了张干净的帕子为她拭泪。 容娡无声无息地哭个不停,眼尾哭的泛红,脸庞像是枝头熟透的蜜桃,轻轻一碰便会滴出汁水来,分外惹人垂怜。 谢玹不为所动,捏着帕子,没什么情绪地问:“很疼?” 容娡呜咽着点头,抓着他的手擦眼泪。 谢玹没动,任由她抓住。 满室静谧,唯有容娡细微的抽泣声,一声一声,拨着人脑海中的弦。 不多时,静昙匆匆返回,脚步略显慌乱:“主上,医师不在,下山买药草去了。” 闻言,容娡哭的一抖,抓住谢玹的手指,哭腔道:“呜……疼,谢玹,好疼……”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颇有冷硬的骨感,她的手只能攥住他的三根手指。 容娡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微凉的指缝,带起一点奇异的痒意。 谢玹一顿,不动声色地拿开她的手,沉吟一阵,缓声吩咐道:“我房中有些止痛丸,在书案旁左侧从上往下第三个抽屉中,你去拿来。” 静昙应是,很快去而复返。 谢玹倒出一粒止痛丸,端着水,喂容娡服下。 那止痛丸有指肚大小,黢黑一团,难以下咽。谢玹用汤匙将它切成两块,但容娡的嗓子眼颇细,还是险些被噎住,咳呛不已,喝入口中的水呛出一些,水光粼粼的沾在红唇上,面颊也因为咳嗽泛开一大片不正常的潮|红。 她咽下药丸后,谢玹便极快地松了手。 他搁下碗,看着她,淡声问:“伤口还疼?” 容娡喉间发苦,闻言简直要被他问笑。她才服下药,如何立即见效? 她抬起眼,却见这人神情认真,是当真在关切她,便将喉间蠢蠢欲动的话压下,神情委屈,默默点了点头。 谢玹沉吟一阵,从榻旁的橱柜里翻出一个蒲团,跪坐在榻旁,口中念念有词。 容娡一怔,愣了一会儿,才听出他是在诵经。 谢玹的声线温和又冷淡,眉眼轻阖,神情悲悯:“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 他清沉的嗓音回荡在居室中,一句接着一句,一声接着一声,谓众生皆苦,道我佛慈悲。 但容娡不懂佛经,对经文也不感兴趣。 她大致能听明白几句,无外乎是让人逆来顺受、忍受苦痛,听从神谕,等待来世的福报际遇。但容娡觉得,人应活在当世,不应该顺从的接受以任何形势施加的苦痛。 抽噎着听了一阵,她脑中乱成浆糊,额角突突急跳。 忍了忍,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地叫停:“别念了,别念了,谢玹,我不喜欢听这个,换些别的念吧。” 谢玹止声,睁眼看她,目若琥珀,面如潭水,淡无情绪。 心底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又撒娇。 谢玹抿了抿唇,压下心念,面无表情的问:“你想听什么?” 容娡眉眼弯弯,泪光倏地消散在眼底:“话本子!” 许是觉得不妥,她小心翼翼地轻声补了一句:“可以嘛?可以嘛谢公子?” 话本子……此物一向被谢氏列为杂书,不在品读之列。 谢玹自识字起读的便是经书典籍、诸子百家,不曾读过什么话本子。 迎着容娡殷切的盈盈目光,他略一沉吟,轻轻点头肯允。 顿了顿,他看向静昙。 静昙的视线正在他二人间来回逡巡,察觉到谢玹看向自己,他浑身一激灵,脊背挺得笔直:“属下立即去买!” — 静昙离开后,谢玹与容娡双双陷入沉默。 谢玹不出声,是因本就话少,他习惯沉默不语,跪坐着闭目养神。 容娡没说话,则是因为止痛丸的药效渐渐发作,困倦慢慢袭入她的脑中。 容娡打了个哈欠,觉得屋中有些沉闷,嘀嘀咕咕地开口:“如今正是吃螃蟹的时令,这时的螃蟹味道最好,肥嫩可口,以往在家中时,每到这个时节,往往有许多螃蟹可以吃。” 她说了一阵螃蟹,觑着他的脸色,转而又道:“螃蟹肉少了些,要说还是鳜鱼更肥美些。我幼时顽劣,府中庖丁买来活鳜鱼,我见那东西长得奇异,便用手指逗它玩,结果被它咬伤了手,还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当然没多久那条鳜鱼便被烹熟,入了我的腹中。” 她举着自己的手,对着光瞧了一阵,唤谢玹:“你看,鳜鱼咬的就是我这根手指。” 谢玹睁开眼,清凌凌目光扫过她白嫩如葱的右手食指。 容娡“啊”了一声:“年岁太久,咬痕已经瞧不出来了。” 谢玹收回视线,阖上眼。 他虽不声不响,但容娡方才试探出他在听她讲,便又咕哝着说了一些话。 谢玹一向喜安静不喜聒噪,以往有人在他耳边琐碎地说个不停,他早便闭目塞耳、原地参禅了。 但容娡轻软的、带着点鼻音的嗓音一句接一句的传入他的耳中,倒也不算太吵。 他沉默地听她讲了一会儿话,听到她又打了个哈欠。 谢玹的目光扫过她困出泪花的一双眼:“伤口还疼吗?” 容娡蹙眉感受一阵:“嗯……没那么疼了。” 谢玹点点头:“既如此,便睡吧。” 然,他话语落下后,容娡却久久未动,也不再说话,安静又乖顺地垂头坐着。 谢玹等待一阵,目露疑惑,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以为她困得坐着入睡。 离得近了,他才看见,容娡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她柔顺如绸缎的发滑落肩头,发尾轻颤,扑簌如秋风中的美丽蝴蝶。 他目光一顿,望见她紧紧咬着唇,腮边垂着一滴晶莹的泪。那滴泪欲坠不坠,反射出盈盈的光泽,犹如玉珠。 容娡的哭声一向很小,大多时候是轻泣哽咽,如今她压抑着,更是悄然无声。 但居室中很安静,于是容娡轻泣声便分外明显。细微的哭声犹如悬在心头的一撮柔软的羽毛,随着她的啜泣,摇曳轻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人的心弦。 谢玹的心被她的哭声拨弄出几分奇怪的不适。 他分明能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一切,却掌握不了她的泪。 他看着她,无法分辨她因何而哭。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浮现出一丝荒诞的无所适从。 只一瞬便平复。 容娡柔柔弱弱地哭了一阵,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啜泣着问他:“待我睡下,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说这话时,她眼尾恰好滑落一滴泪,泪珠顺着细腻的脸庞滑入脖领中,楚楚可怜。 谢玹平静又漠然地望着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是。” 他清沉的目光望着她闪着盈盈泪花的泪眼,似是一柄无形的冰剑,刺穿她的伪装,岑寂如霜,径直望入她的眼底。 容娡仰头与他对视,衣领中露出的一截雪白颈项,脆弱如花枝。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她,目含冷漠的悲悯,像是神明在俯视着不懂事的信徒。 静默一阵,他漠然而冰冷的开口:“容娡,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4章 热症 谢玹的语气还算温和,但话音一出,居室中的气温便骤然降低,好似在他发问的瞬间落了一场大雪,五感所及皆陷入苍冷荒芜的雪层中。就连居室外的檐铃,也在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像是被冰封砌。 岑寂中,容娡的心像被一双冰冷的大手猛地攥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 温吞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的耳中嗡颤不已,迎着他冷漠的视线,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地彻彻底底,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红唇失神地翕动。 旋即她用力掐了把手心,极快地平复心绪,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压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睫羽一眨,眸中情绪调整成恰到好处的懵懂,怯声道:“我……只想让你留下。” 言罢,她眼中浮动出更多的泪花。 谢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只是想让我留下?” 容娡有些难为情地咬着唇,声若蚊讷:“……嗯。” “我其实不大困。”略一思索,她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尽量不露痕迹地道,“辰时医师来过,我醒了一阵,换完药后便又睡下了,因而并不怎么困。我……我不想让你离开。” 她声音越说越小,声线中含着软糯的鼻音,面颊微微泛红,恰到好处的透出点因少女心事被说破的羞涩。这番说辞配上这副模样,真假半掺,任由谁人在此,皆难以看出她是否是在伪装。 谢玹突然问她究竟想要什么,这话来得蹊跷。容娡想到那件叠好的外衫,猜测他可能因此心生疑虑,便主动提及辰时发生之事。 她虽只说自己醒来过,但实则是在隐晦地为外衫为何叠好铺垫缘由——并且尽量让这番话看起来不像是因心虚而辩解。 她的目的在于让他明白,她之前没说实情,并不是想谋求什么,只是少女心事作祟,想同他亲近罢了。 人人皆道谢玹算无遗策,容娡知晓他不好糊弄,自己的谎言迟早会被看穿。故而她将真话假话混为一谈,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就算谢玹派人去调查辰时之事,也不会查出错处来。 这是她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优解了。 谢玹沉默地望着她,若有所思。 容娡摸不清他的想法,本就心中没底,偏偏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她忍了一下,没忍住,连忙抬手遮唇,做出一副不能失了仪态的温淑模样,面颊上绯红更浓。 实则暗自气得咬牙。 她才说自己不困,怎么就偏偏不争气的打起了哈欠! 这不是让她的谎言无从遁形吗! 容娡心中越发没底,不敢同他对视,微微垂下眼帘,用长睫掩住眸中情绪。 谢玹始终没说话,安静地望着她。 半晌,在容娡心神不宁之际,他移开视线:“止痛丸中有一些助眠的草药。” 容娡愣了一下,感觉周身无形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他雪白的面容,见他神情平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她哈欠连天,见他没追问,得寸进尺地软声道:“你是不是不走啦?” 谢玹没看她,也没说是与不是,重新跪坐到蒲团上,闭目养神。 容娡心中窃笑,忍着困意,目光追随着他,娇声道:“你真不走啦?你若是不走,我会很欢喜的!” 谢玹没有回答。沉默一阵,忽地睁开眼,瞥了一眼她绯红的面颊,没头没脑的说了句:“你不该帮我挡剑的。” 不该令事情一步步悄然脱离他的掌控。 他这话说的很轻声,如同在自言自语,容娡打了个哈欠,听得迷蒙,恍恍惚惚地问:“啊,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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