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容娡看到杜都尉鬓边仿佛一夜间冒出的白发,想到自己至今下落不明的父亲,有些酸涩,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去同杜简见了一面。 如今城中流言蜚语漫天,杜简显然也听到了什么,同她再会面时,头颅低垂着,从前鲜活的少年郎,如今因长辈犯下的错事而无法直起脊背,垂头丧气,死气沉沉。 见他这副样子,容娡大抵明白杜都尉为何要她来了。 但她并无给杜夫人脱罪、进而令杜简心中稍微宽慰的意思。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某些事上,杜夫人的确可怜,连带着杜简的身世也有些可怜起来。 容娡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可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想拼命活下去的可怜人? 杜都尉并未因他母亲的过错而对他生出罅隙,仍视他如己出,杜简的命数,相较于连保全自身都困难的人,已经好上千百倍了。 默默地陪他在连廊间走了一会儿,容娡看向少年清癯的面庞,想了想,斟酌道:“错不在你,你不必愧疚自责。” 杜简的眼中浮出泪,被他用力抹去。 “对不住。” 容娡略显无奈的看着他,又走了一段路,估算着时辰:“我要离开了,日后珍重。” 杜简深深看她一眼,眼圈泛红:“珍重。” 经过这么一遭,容娡的心情有些沉重复杂,回到谢玹的马车上后,倚着车壁,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谢玹本来正在端坐着翻书,仪态像是一只直立的白鹤一般赏心悦目。 听见她的叹息,他顿了顿,放下书卷,瞥她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容娡闻言,眨眨眼,看向他雪净从容的脸,若有所思。 谢玹性子清冷淡漠,并不是个爱窥探别人私事的人,甚至与己无关的事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的毫无兴趣,一向漠然置之。 容娡以为他听到叹息声后会问她,“怎么了”,或者“为何不高兴”,诸如此类的话。 未曾料想到,他竟问到了杜简,话语中隐有探究之意。 这一句问的太不符合谢玹的为人了。 太反常了。 几乎没怎么想,容娡便想出了缘由。 “你醋啦?” 她笑盈盈的朝他贴近,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眼神却颇为笃定。 谢玹垂着眼帘,浓长的睫羽遮下来,投落一层阴影,使得他眸色沉暗幽寒。 ——这回不大似冷冰冰的神像,倒像个俊美无俦的妖邪了。 他没否认容娡的话,神情微冷。 容娡还没见过他这番模样呢,便笑着抱住他的胳膊,眉眼弯弯,用甜软的嗓音随口哄道:“谢玹哥哥,我是你的。” 谢玹长睫轻眨,带起眸中一点幽冷暗色翻涌。 “我知道。”
第32章 揶揄 此行回云榕寺, 容娡只知谢玹是有事须得处理。然而具体是因什么事由,谢玹未曾主动提及,她便也没多过问。 无外乎是些与朝政有关的事, 容娡对此并无兴趣。她知道如若她开口问,如今的谢玹应当会同她讲。但如今母亲还在寺院中, 就算谢玹没有回寺的意思, 她也是要回去一趟的。 这种事并不值得容娡放在心上纠结。 眼下令她更为在意的是—— “杜简并未同我说什么。” 容娡抱着谢玹的胳膊, 依偎着他, 亲昵地将娇美的小脸贴在他的肩头处摩挲, 弄出一点窸窣的声响。 谢玹并未应声, 但也没抚开没骨头似的黏着他的她。 容娡悄悄觑着他的脸色, 见他垂着眼帘,虽面无表情,乍看上去冷淡无情绪,似是对她口中所说并不上心。 但她犹记得方才他的那句发问,因而怎么看谢玹,都觉得他的神情不大对劲,眉眼间攒聚着的冷意像是能挤出冰碴来。 怎么看, 都分明像是醋了。 他说, 他知道。 知道她是他的。 容娡看着他清俊的眉眼, 心里不免浮出一点得意来。 连谢玹这般无情无欲、清冷自持的人,都避免不了因她而争风吃醋。旁人若是如此, 她只会习以为常, 并不会有多少感慨。 可如今拈酸吃醋的人是谪仙般的谢玹——这对她乃是至高无上的肯定, 她如何能不惬心快意。 然转念一想, 谢玹的心思一向难以揆度,她也有些拿不准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容娡虽善于亦真亦假的哄骗人, 但她并不喜欢将问题含混不清的略去。 更何况,好不容易才逮得个谢玹对她的心意露出端倪的机遇,她岂能就此作罢,非得哄着他,激出他的占有欲,让他觉得她非他莫属才好。 定了定心神,她看着他雪净挺隽的侧脸,试探着道:“杜简郁郁寡欢,许是沉溺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并未同我多言,只是因从前事同我表达歉意。” 谢玹未置一词,容娡观他神情,悄悄往他身上拱了拱,花朵似的裙裾堆聚在他霜白的衣衫之上。 她眉眼间浮上一丝惆怅,闷闷地小声道:“我方才叹气,是因想到如今时局动荡,哀鸿遍野,若我未曾遇上谢玹哥哥,兴许早就流亡而死,成了乱坟中的一具无名野尸了。” 她这话倒是在由衷的感慨,流露出几分真情。 若不是遇见谢玹…… 她如今会怎样,容娡根本无法深想。 谢玹目光微动,偏头看向她娇妍的面庞,顿了顿,许诺一般,郑重而又笃定道:“你是我的,我会护你安然无恙。” 说这话时,他微微蹙眉,嗓音薄寒如冷刃,似是不甚赞同她的假设。 自他身上朝四周漫开冷肃的威仪,他的眉宇间更是隐有清傲睥睨之色。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称得上是冷淡,丝毫没有妄自尊大之意,只是在淡然地陈诉既定的事实。 他这样的人。 生来便是处尊居显的上位者,是超然物外漠然俯瞰人世疾苦的神明。 容娡闻声抬眼,望见他净澈瞳仁中属于她的倒影。 ——高居神坛上的他,此时正注视着她。 他的话没由来的让人信服。 容娡的心房缓缓充斥溢满一种奇异纷复的情绪,令她沉甸甸的感到心安。 她愉悦地笑了笑,试探着钻到他怀中。 谢玹的手臂顺势搭在她身上。 他瞥她一眼,并未移开手,纵容她依偎在自己怀中,虚虚揽了她一路。 直至马车入寺,才让没骨头似的她坐好,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 月余不曾回到云榕寺,寺院依旧古朴沉肃,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因为临近冬日,寒意渐浓,草木枯萎凋零,而显得有些萧索。 谢玹有事在身,命马车将容娡送到她所居住的院落附近,便先行离开了。 佩兰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随侍在容娡身旁。 容娡沉默地往厢房中走,暗自心想,她一声不吭地消失这样久,虽后来有谢玹致信帮她解释,但母亲应当还是会心生不满,想必免不了一顿训斥。 果不其然,容娡一只脚才迈入厢房的门,乖顺的唤了句“母亲”,厢房中的谢兰岫便立即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谢兰岫出身于世家之首的谢氏,虽说只是旁支,但也受到荫庇,生活优渥,娇生惯养的长大,未免有几分心高气傲——但因下嫁容家,这些年受了些委屈,性子日渐尖酸刻薄,连带着对容娡的教养一向吹毛求疵,极为严格。 容娡熟知她的脾性,未置一词,乖顺地跪在她面前,垂着头由她训斥。 谢兰岫毕竟是大家闺秀,便是训斥人也说不出什么太过分的话,翻来覆去、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悔恨自己对容娡疏于管教,最重的一句话也只是训斥容娡不知礼义廉耻。 容娡平静而漠然的听着,心中毫无水花。 某种意义上,谢兰岫的指责并没有错,她的确是为了达到目的,不知羞耻的去引诱谢玹。只是她惯来佯装出一副乖顺温婉的模样,谢兰岫只当她是懵懂不知事的闺秀,以至于她稍稍做出出格之举,便引来母亲震惊之下的无比愠怒。 然而毕竟是血脉至亲,容娡听着她愠怒而咄咄逼人的话语,还是觉得心窝好似被尖锐的冷针刺了一下,令她的心房中浮出几丝酸涩的不适。 谢兰岫冷着脸训斥她一阵,许是觉得口干舌燥,止了声,斟了一杯茶润喉。 容娡见此,便趁机道:“母亲,我见到刘覆了。” 谢兰岫啜饮着茶,瞥她一眼,没出声。 容娡慢慢抬起低垂着的头,小声道:“他死了。” 谢兰岫手一抖,险些洒了茶水。她起身走到门前,环视一圈,关上门,将容娡扶起来:“怎么回事?” 容娡早就想好了话术,便垂着眼睫,作出一副柔弱无害的模样,将事情的大致经过简略的同她交代,只讲了刘覆是如何身死,隐去了她与谢玹纠缠的一些细节。 谢兰岫听罢,若有所思:“他竟然死了……如是后患已绝,倒也算因祸得福。只是刘覆毕竟也有个捐出的官职,你口中的这位郎君竟杀伐果断的就此杀了,原以为他只是有些权势,如今看来,应当是个手握大权的人物。……说起来,我还未曾同他有过会面。” 容娡思索片刻,只谨慎地说:“他姓谢,应当是出自谢氏。” 谢兰岫闻言,眉心微蹙,手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似是陷入沉思。 容娡亦微微出神,想到自己只知谢玹位高权重,但并未细究他的出身。 厢房中一时陷入静默。 须臾,谢兰岫忽地想到什么,惊叫一声,面色微变,压低嗓音道:“手握大权的年轻谢氏子弟,莫非是长房的那几位公子?!” 容娡心中一动。 谢玹若是出自于母亲口中要去投奔的谢氏,那可当真要省去她不少事。 她尚未应答,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而后门扇被叩响。 母女二人各怀心思的对视一眼,谢兰岫稳了稳心神,温声道:“进。” 静昙将门推开,一身霜白的谢玹走入,朝谢兰岫微微颔首:“容夫人。” 谢兰岫打量他两眼,见他神姿高砌,满身矜贵气,眼神微动,看向容娡,视线里掺杂着一丝精明的衡量。 容娡大抵能猜出她的算计,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只当没看见。 谢玹的相貌清逸出尘,玉质金相,只静静地站着,仪态便宛如一只仙气飘飘的鹤,恍若谪仙临世,以至于原本平平无奇的简陋厢房,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熠熠不凡、蓬荜生辉。 他实在长了一幅好皮囊。 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亲近他、相信他。 便是容娡瞧着他的面庞,也是感慨万分,不得不承认被他的相貌吸引到,有些挪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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