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岫虽出身谢氏旁支,但少女时便跟随调任的父母南下,已有十多年不曾回过洛阳,对如今谢氏的小辈亦不大熟识,听说了谢玹的名讳后,一时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谢氏的哪位公子。 后来,她与护送她们的侍从渐渐相熟,便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与女儿是要去投奔谢氏,隐晦地问及谢玹的出身。 容娡一向很会说话,舌灿莲花,作为她母亲的谢兰岫,与之相较更是不遑多让,能说会道,很快便令那侍从放下戒心,透露一二。 谢兰岫听罢,面色微变,回来后悄悄同容娡说起,语气复杂:“他竟是谢氏长房嫡出的大公子。” 嫡出长子,如无意外,日后会接管谢氏一族。 这样一个倾尽心血才能培养出的继承人,如今掌权的家主,会允他娶容娡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么? 谢兰岫衡量一番,心中发沉。 容娡不知这个身份代表的沉重意义,默诵着诗书,随口附和她几句,没放在心上。 此番北上,他们要投奔的是谢家四房。 谢兰岫的祖父与如今谢家家主谢奕的父亲同父所出,她算是谢奕这一辈人的堂妹。但四房的崔夫人与谢兰岫的祖母崔氏出自一脉,关系要比其他支系亲厚一些,他们同四房也熟稔一些。 一年前,通财之风盛起时,容娡的兄长正是被四房的人接走教养。 容娡并不大在意什么长房四房。 她毕竟尚且年少,于她而言,只要能安身立命,便是极好的。 至于谢玹的出身…… 她并不是很在意。 只要他处尊居显,只要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情系于她,愿意护着她,便足以满足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只是,如今她虽知谢玹对她心动,但摸不出他待她有多少情意。 或许只有微若秋毫的一丝,又或许比她想的要多。 谢玹这般冷淡漠然的人,怕是动情,也只如往幽深的冷潭中投入一块石子,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没多久便消弭不见了。 若是谢玹能更喜欢她一些就好了。 他会成为她安身立命的坚实倚仗么? 容娡无法肯定。 至少,如今暂时是如此。 不过……她倒也从未想过,只将谢玹当作自己唯一的凭依与出路。 — 冬意渐浓,越往北行,气温越冷,寒冷浸骨。 北地的局势比江东要安稳的多,况且又有谢玹的人护送,行路时,容娡不似原先那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甚至颇为悠闲。 她不大适应北地的冷,但好在出发前谢玹给她备下许多冬衣。她往身上裹了厚厚几件,手中揣着滚烫的手炉,一路上倒也没感到多少寒意,还算过得去。 鞍马劳顿一路,顾及着谢兰岫,容娡鲜少同谢玹独处。偶尔几次碰面,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匆匆交谈。 临近洛阳时,因着还有一日路程,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停止赶路,在驿馆休整。 北地的房屋烧着地龙,室内暖融融的。 容娡未曾见识过,有些稀奇,敲着墙壁感慨好一阵。 谢兰岫嫌她聒噪,另寻一间空房睡下。 此地毗邻洛阳,颇为富庶,驿馆修建的很是豪华宽敞,容下他们所有人仍绰绰有余,就算她们母女各占一间房,也无人因此在背后偷偷议论她们。 同行这一路,容娡早已看出,谢玹治下极严,随行的侍从皆是精挑细选,无一人多嘴饶舌。 用过晚膳后,已是暮色四合。 房中很静谧,容娡躺在暖如春日的榻上,很快便入眠。 她睡得香甜,但因为从前惊心动魄的经历,尚留有一分警惕。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窗牗那边传来点窸窣的动静。 容娡便立即警觉的醒来,拔下谢玹给她的步摇攥在手中,冷喝道:“谁!” 天际泛出一丝极浅的蟹壳青色,光线晦暗,隐约勾勒出窗牗外一个漆黑的人影。 对方默了一瞬,轻声道:“是我。” 嗓音清磁,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出几分浓醇的意味。 是她一向熟知的声线。 竟是谢玹。 容娡的思绪清明几分,慢慢自被褥间坐起身,脑中不由自主开始思索谢玹此时的神情,有些想笑。 她裹上厚重的鹤氅,起身走到窗牗前,手指搭在窗棂上,忍着笑打趣道:“正人君子的谢郎君,怎么也如登徒浪子一般,作出夜探闺房之举呀?” 窗牗被她推开,寒风伴着冷檀香一同灌入她的五感。 谢玹显然听出她言语间的调侃之意,无奈的轻叹一声: “下雪了。” 容娡一愣,没明白下雪与他来寻她之间的关联:“啊?” 谢玹知她畏冷,便抬手将窗牗阖上,走到门前,指尖点了点门扇,低声道:“过来开门。” 容娡应了一声,乖乖过去开门。 许是怕房中暖意散去,谢玹极快地走进门。 雕花的门扇被他负手阖上。 挨得近了,容娡能感觉到他身上沾着的寒气,借着朦胧的光线,也看见他披着狐裘的肩头落了点细如盐粒的雪。 许久不曾离他这般近,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他,依旧神姿高砌,温雅明淡。 谢玹慢条斯理掸去肩头的雪,嗓音淡而轻: “你不是说,未见过雪。我来带你看雪。”
第36章 雪吻 容娡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向外看去。 这才借着渐渐澄亮的天色, 目光穿过窗牗上透明的明瓦,注意到檐下正在簌簌落雪。 无数翩翩飞舞的雪花,像春日里缠绵的柳絮, 阒然垂落时,将雕梁画栋的檐角与廊庑, 渲染的如同染了薄雾一般模糊。 她心中一动, 隐约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同他提过自己未曾见过雪。 可她只是随口一提, 自己都记不清是何时说过的了。 未曾想, 竟被他记在心里。 她的话语, 鲜少有这种被人重视的时候。 容娡怔怔地望着雪, 心房酸胀,一时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谢玹凝视着她,没有出声,神情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确定地问:“你不愿意去吗?” 容娡眼睫一眨,收回纷乱的心绪,对着他浅浅一笑:“怎会不愿。只是我从未见过雪, 方才瞧的有些出神, 让哥哥见笑了。” 她凑近他, 极其自然地抱住他的手,吸吸鼻子, 想了想, 小声道:“哥哥怎么想到这样早来叫我去看雪?我方才听见响动时, 还以为又是什么刺客。” 闻言, 谢玹微微抿了抿唇角。 看来从前在他身旁,屡屡遇到刺客之事, 着实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默了一瞬,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便将身上的银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昨晚二更时,便隐约落了些雪,我忆起你说不曾见过雪,便想待雪堆积的多些时带你去看。但若是等天色大亮后,新雪难免会因人迹沾上脏污,便早早来寻你。如是方可见到最悦目娱心之雪。” 说话时,谢玹垂着眉眼为她系狐裘领口处的系带。 他穿过的狐裘很温暖,容娡感受着那温度,望着他净澈俊美的眉眼,心脏好似被数种奇异的情绪轻轻抓挠了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顶的她眼眶发酸,哑然无声。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带她看雪”,而不是“陪她看雪”。 谢玹是北地人。 北地多雪,想来他应见过不知多少回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谢玹垂眸看向她,浓长的睫羽轻轻扇动。 他望着她的面容,在心中平静的想。 北地冬日里的雪常有,并不稀奇,谢玹以往不在意这种天象的变化,至多顺时添衣。 他的喜好寥寥,皇族谢氏对他的规诫极为严格,莫说是纵情声色,便是极为平常的享乐之事也不曾允他接触。往先二十一年的生命中,他所被准允的那点可怜的乐娱,不是研习史书典籍,便是训练君子六艺,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又乏味。 平日里,除却参禅外,他虽偶尔也会做一些符合君子所为的雅事,譬如焚香,譬如抚琴,譬如对弈。 这些事——或者好像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去做,他皆能掌握到最佳,但那些似乎……皆不是他的喜好,他只是难以容忍有无法被他掌控的事情存在,故而循规蹈矩的完成旁人对他的希冀。 今日的这场雪,与往年的雪并无二致,对他而言并不新奇。 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容娡曾在他耳边提及。 唯一的例外是容娡。 她与他见过的许多人皆不同,既不一板一眼,也不循规蹈矩,鲜活美丽,言行举止总是能跳出他的预料,像一只勾魂摄魄的精魅,因着对他的图谋,想方设法地闯进他沉如死水的生命里。 ——频频脱离他的掌控。 她虚伪又真实,轻浮又专一,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潜移默化地牵动他的心绪。 谢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记住她的话语。 但他就是没由来的记住了。 甚至,还能活灵活现的回忆起,她说这话时,略带遗憾的眉眼,以及甜润的语气。 娇美妍丽,生动鲜活。 哪怕谢玹一贯修身养性,不近女色,视外表皮囊为身外之物,不曾因之撼动心念。 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皮相是难得的上乘精品。 令人见之如见五色华莲,惊鸿一瞥,难以忘怀。 …… 短短一瞬间的出神,谢玹想到许多。 但他的面容依旧淡然平静,不动声色地牵过她的手腕,向门外走去。 容娡乖顺地被他牵着,不知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软声道:“哥哥将狐裘给了我,我们出去之后,你不会冷吗?” 谢玹没有正面回答她这句话,只伸手探向她的手,指尖点了点她的手指:“手这样凉。” 容娡反握住他的手,轻笑:“冬日里我的手一向这样凉。” 谢玹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望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目光微动。 容娡解开狐裘,踮起脚披在他身上。谢玹眉尖轻蹙,抬手欲将狐裘解下,才要说些什么—— 下一刻,容娡忽地钻入狐裘里。 宽厚温暖的狐裘将她裹住,狐裘下的她紧紧抱住他。 容娡亲昵的蹭蹭他的臂膀,笑意盈盈,眼眸流漾着得逞的光晕:“我在哥哥怀里,这下不会冷啦!” ——这勾人的小狐狸。 谢玹克制的轻抿唇角,面色从容淡泊,眼底却晕开柔和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纵容她如同藤蔓似的缠绕着他,抬手推开门,虚虚拥着她,慢慢往外走去。 他们站在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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