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自咬牙,想着最后再去试探一次。 这一回,倒是当真让她见到了人,只不过她见到的并不是谢玹,而是谢家家主,长君谢奕。 谢奕身量高大,身着清灰的褒衣博带,通身文人气质,站直时,身形有种刻板的笔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崖上的松柏。 但望见容娡后,他的眉宇间覆上一层冷肃的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冰凉的审视。 谢玹的神情同他有些相似。但他比谢奕要更冷淡、更漠然,毫无人气,像一尊覆着霜雪的、没有情感的神像,眉尖岑冷的雪意,极少有消融之时。 容娡在谢玹面前有恃无恐,不怎么怕他,只会在他作出强势之举时,偶尔生出点畏惧。 但谢奕乍看上去,分明是个温儒的中年人,却没由来的令她惧怕,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容娡其实因为谢奕对四房的威压,对他心生不满。但她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谢家家主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之意,便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长君。” 谢奕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来寻云玠?” 容娡低着头,无法否认:“……是。” “云玠被我送去寺中修养,不必再来寻他了。” 容娡鼻息一窒。 她忽然明白,暖阁与明彰院外守卫的更换,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的多,谢玹未必对她没有情意。只是谢氏家主与族老出手干扰,他就算对她有情,若是要娶她,恐怕即使大费周章,也无法顺遂的实现。 容娡的心中好像下了一场雪,使得她的心房慢慢冷了下去,甚至比外面寒风凛冽的天气还要冷。 她温顺应下:“好。” 谢奕的语气虽然温缓,但明显有警告之意。 她是时候识相一些,放下谢玹,利用旁人为自己搏一把了。 哪怕她不甘舍去谢玹,不甘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 但没必要。 没必要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去赌一个注定坎坷、波折,充满干扰与不确定的未来。 — 谢玹在戒律堂受过鞭刑后,谢奕丢下细鞭,痛心疾首,叱责他是因命煞作祟,才作出不知分寸的糊涂事,命他去幼年居住过的寺中静养参禅,压一压作祟的煞气。 对此,谢玹并无异议。在面对与容娡有关的事上,他确实总是不由自主的失控而不清醒。 不过是要在寺中待上半月而已,不算太久,他可以为了她,带着一身鞭伤来回颠簸。 她与世人皆不同。 她所谋求的是他,她心悦他,她值得他为她这样做。 谢玹知道谢氏的族老或许会为难容娡,也会想方设法干扰她与他之间的通信往来。 但他自己频频破规,不好再明着忤逆他们。同时也担忧族老们发现容娡身边跟着效命与她的人,对她的为难更甚,便将明面上效命于他的白蔻与白芷换下,暗中安排了暗卫守着她。 容娡费尽心思想得到他这个人,想来即便有外力在干扰,她也会不舍得就此放手。 庚帖与婚服,他去寺院禁足前,已命人去着手准备。 只要容娡始终还想着得到他,待他自寺中出来,很快便能同她成婚。 只是中间要费些周章,但也不算太难办。 半月之期,转瞬即逝。 族老与谢奕,果然想方设法地施压和阻挠。 暗卫丝毫无法近容娡的身,但好在谢玹早有预料,命他们暗中截杀了多方想除去容娡的势力,将她严密的保护好。 谢玹步步为谋,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纳入他的筹算之中,见事态逐渐依照他的规划在发展,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将一切尽然掌控在手中。 因而,当他回到谢府,迟迟未曾见到一向想方设法想见他的容娡,不解地召来暗卫。 听到暗卫的禀报,与他的料想有所出入时,淡然雪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错愕的裂痕。 谢玹的指间拢着菩提佛珠手持,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你说什么?” 暗卫略带疑惑的看向他,只一板一眼的重复: “您对容娘子的情意传开后,长君果然如您所料,对四房施压。四房那边正在为容娘子挑选夫婿,容娘子似乎对三房的谢珉有意,恰好谢珉亦对容娘子有情,两家长辈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谢玹仿佛被经久不化的冷冰冻住,整个人仿佛一尊覆着霜雪的塑像,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暗卫禀报过后,便悄然离开了。 良久之后。 “啪嗒”一声。 手持被大力扯断。 佛珠坠落,菩提四散。 圆润的菩提珠敲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叮叮咚咚,乍听犹如少女甜润的笑声。随着珠子弹跳着乱撞在一处,渐渐摩擦出一声声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响,像某种哀切恸心的哭诉。 半晌,谢玹睫羽一颤,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欲要浇灭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作祟的戾火。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盏,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却倏地想起从前,容娡为引诱他,不顾一切的饮下掺了药的茶水—— 背后逐渐愈合的鞭伤,蓦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谢玹眉眼间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顷刻间便覆上极致的阴鸷,眼神幽冷森然。 如玉的长指用力到泛白,几乎在痉|挛着发抖,指间端着的瓷杯承受不住他带着愠怒的力道,霎时便砰然四分五裂。 锋利的瓷质碎片割破肌肤,血水汩汩渗出,滴滴答答,杂乱地沿着手臂蜿蜒,血色浸透如霜如雪、不染纤尘的衣摆。 谢玹的面容却极度岑静,似是对痛感无知无觉。 她怎么能…… 他算好了一切。 唯独没料想到,容娡会改变心意,不再对他有所图谋。 如那只死在他面前的狐狸一样。 — 谢玹再次见到容娡,是在翌日的午后。 拂晓后,落了一场雪,过了正午,雪霁天晴,晴光洒金,赏心悦目。 化雪之时,温度往往要冷上一些,今日格外冷。 谢玹记得容娡怕冷。 以往,为免冻着她,他总是命人将暖阁中的炭火烧的热一些,贺兰铖前来寻他议事时,总会热的抱怨不迭。 但容娡这回,一直不曾来寻他。 沉吟过后,谢玹命人备了些防寒的用品,准备送往晴菡院。 若是见到容娡后,她同他服软认错,用假意的泪也好,用虚伪的笑也罢。 只要,她依旧愿意用甜言蜜语讨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她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可,不等他走到晴菡院,便在路过梅园时,见到了容娡。 红梅映雪,幽香扑鼻。 容娡裹着藕荷色的鹤氅,站在花丛间,日光映在她身上,她长睫轻颤,折射着金光,整个人无比娇美动人,像是行走在花间的精魅,令人不禁感到悦目娱心。 ——如果她身边没有谢珉的话。 谢珉望着她,面颊晕红,折下一朵红梅,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发髻比划。 容娡娇笑出声,隔着衣袖拽住他的手腕,教他簪花。 谢珉脸上红意更甚。 谢玹远远望着他们,木然的伫立着。 他听到容娡柔声道:“……从前我的确因长公子的照拂,对他心怀爱慕,不过经此之后,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只心悦玉安哥哥一人,对谢玹已无情意。待婚事定下后……” 她怎么敢,唤别人哥哥。 她怎么敢,说她对他已无情意。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她惹他动了念。 可先放弃的也是她,另觅他人的也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的心,却又想轻飘飘的全身而退。 她,休,想。 休想脱离他的掌控。 他绝不会准许。
第51章 端倪 谢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 令他一动不能动,如同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容娡同别人举止亲昵。 谢珉安分守己, 恪守家规,哪怕是以往魂牵梦萦的画中人就在眼前, 言行仍旧循规蹈矩, 其实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但落入谢玹眼中, 他二人只是站在一处, 便就是没由来的扎眼。 以至于恍惚间, 他竟生出几分身上的鞭痕裂开的疼痛感, 细密的痛觉顺着血液, 牵扯着他的心房也泛起几丝古怪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梅园里蓦地起了一阵风。 轻风拂动花枝,朱砂般的梅花瓣纷飞,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发现了谢玹的存在。 他如同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甚至,比他身侧洁白的雪,还要多出几分圣洁的神性。 容娡隔着伸展的梅花枝, 望着神姿高砌的他, 恍若隔世。 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过于优越的皮相。 容娡不禁有一瞬间的怔忪, 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掐着自己的手心, 心虚不已。 不知她随口哄骗人的假话, 谢玹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多少。 罢了。 总归谢玹德行高洁, 便是让他尽数听到又如何? 他那样冷心冷性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揭穿她, 更不会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同她计较。 许是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谢玹低声点她的名:“容娡。” 嗓音磁冷。 容娡身旁的谢珉听到这一声,脸色一白,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几乎是哀求道:“别过去……” 他话语间的患得患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容娡都不禁有些感慨,谢珉实在是太好拿捏。 她隔着衣料拍拍谢珉的胳膊,眸光轻闪,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只轻声道:“……我去与他早些说清也好。” 谢珉望着她白皙的面庞,迟疑着慢慢松开手。 容娡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挪着莲步走到谢玹面前,盈盈一礼。 “郎君,别来无恙。” 她不唤他哥哥了。 谢玹面容无波,然而听着她冷淡疏离的称呼,胸腔里却搅动出一股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他淡淡的应下她这一句问候,眉眼低垂,深深望着她。 不及他斟酌着要问她些什么,容娡乖顺的低着头,却先他一步开口,用他熟悉的甜润语气,说出无比薄情的话语。 “往先种种,是我行为不端,有所逾矩,轻浮了郎君,连累了您的名誉。眼下我已看清自己的身份,自知人微言卑,不敢再痴心妄想,污了郎君美名。如今我对郎君并无情意,谨遵长辈之命,不敢再牵连您的清誉。日后……就此两清。” 就此两清。 她说的轻巧。 谢玹默不作声的听完,须臾,眼睫轻颤,抖落一圈清冷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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