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一阵恶寒,别开视线,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 可贺兰铭方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惊肉跳。容娡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些什么有关谢玹的事,便忍着恶寒同他交谈。 “为何那样说谢玹?你知道些什么?” 贺兰铭眯着眼哼笑:“我就是知道。反正他谢玹活不长了。等他一死,任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我都会将你带进宫中。” 闻言,容娡怒不可遏,彻底没了耐性,扬声唤人。 “白芷——” 她狠狠剜了贺兰铭一眼,气得胸线起伏,眼底宛若淬了层冷冰。 白芷踏着屋脊,应声而来。 “此人满口胡言乱语,咒你们君上。给我打出去!” —— 洛阳正是一派梅黄杏肥的繁华盛景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则是尽显苍凉肃穆之态,狼烟四起。 时值孟夏,属于夏季的葱郁生机,却好似从未眷顾这座孤城。 湛蓝穹顶上镶嵌着一枚烈日,毒辣的日光,炙烤着稀疏草木遮不住的黄土地,距地面三尺处的气流,仿佛都因暴晒而扭曲出水流般的波纹。 草木蔫败,却顽强顺着宽阔的古道生长,一直绵延到幽州台下。 日影渐渐偏移。 傍晚时分,一抹欺霜赛雪的人影登上了幽州台。 高处的风很大,砖缝里稀疏生长着的细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玹站立在苍穆的城墙上,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动的云烟。 他极目远眺,俯瞰城池。 一双岑湛如雪湖的眼眸,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瞳仁上瑰色四溢,璀璨昳丽。 不多时,静昙领着一个身穿玄甲的中年男子,登上幽州台。 “君上,人带来了。” 谢玹闻声转过身,轻轻颔首,面色空净而和沐,朝那位将军投去目光:“韦将军。前线战况如何?” 韦叔侃拱手行礼,生硬道:“国师抬举了,鄙人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战况一切如旧,不知国师召鄙人来,所为何事?” 语气里的疏离与敷衍,毫不掩饰。 闻言,一旁静昙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玹面色不变,依旧空净明淡。 “十七年前,韦将军曾是将军。平定血河之役,将军功不可没,绝非是孤在抬举。” 韦叔侃神情一变,惊疑不定的看向谢玹:“国师此言何意?” 谢玹却没有立即应声,而是微微垂眼,向远处看去,将城池河山尽收眼底。 漫天绚烂的霞光,映在他苍白而不失俊美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瑰丽的金光,更显得他神清骨峻,面容深邃,俊美不似凡人,像九天之外的神祇。 他的浓密睫羽垂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一层阴翳。 谢玹薄唇微抿,垂着眼帘,温声道:“此地曾名黄金台,为千年前燕昭王所建,用以招揽贤士。” “今日请将军来,孤是想仿燕昭王揽贤士之举,向将军讨一个真相。十七年前,血河之役的真相。” 韦叔侃打量他两眼,不知瞧出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莫非你是先太——” 谢玹面色淡然,极轻的颔首。 远方,落日像天神遗落的一柄巨大的眼,一点一点下坠,由鲜亮的橘黄转为暗沉的血红,渐渐沉没在遥远的地平线下。 幽州的落日,与从前所见很是不同。 谢玹望向那枚赤红的落日,忽然觉得很可惜。 这样好的美景,容娡却无法与他共赏。 她一意孤行的想离开。 如此也好。 有所失,亦有所得。 容娡那样的性子,若不顺着她,由着她逃离他,让她去看一看,她想要的自由,是怎样危险而不堪的存在—— 她又怎会认清自己的心意,怎会惦念他的好,甘愿投入他庇佑的怀抱。 日后,他绝不会再这般纵容她了。 非得将她拴在身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他会将她想要的权势牢牢掌握在手。 她敢逃一次,他便会抓她一次。 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
第84章 阋墙 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 周围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唯有西天一隅仍残存一道血痕。 风声愈烈, 呼啸着掀起尘土,反而显得幽州台上有种深邃的宁静。 韦叔侃听罢谢玹方才的那一番话后, 将信将疑, 沉默许久, 谨慎地试探道:“您既是那位太子, 现今又缘何成了谢氏中人?末将并非是对您有所猜忌, 而是……实在不敢冒险。” 谢玹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 “此事说来话长。” 他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静昙上前接过那物件, 递到韦叔侃面前。 韦叔侃双手接过,借着头顶皎洁的月光,辨认出谢玹给他的是一枚螭龙玉玺。 看清此物后,他大惊失色,连忙高举着玉玺俯身跪拜:“末将愿誓死效忠君上!” 谢玹收回玉玺,命静昙扶起他,淡声道:“将军现在可愿把真相告知?” 不知为何, 谢玹分明语气温缓, 韦叔侃却感受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当即浑身一凛:“自然!” 回想片刻,他压低声音道:“血河之役, 并非全然出自匈奴人之手。而是如今的这位国君……您的叔父贺兰寅, 勾结外邦, 一手促就。” 静昙当即惊怒道:“你说什么?!” 反观谢玹, 则是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也不知信了没有。 韦叔侃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悄悄觑了一眼谢玹的面色,见他面容平静,才继续道来。 “当年贺兰寅还是一地封王,拥兵自重,起了谋逆之心,放任匈奴人偷袭洛阳城,许诺将幽州以北的十余座城池割给他们,只等匈奴人荡平洛阳,便伺机篡位。待贺兰寅带兵赶来,匈奴节节败退,宫中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末将带兵前去追捕,活捉了对方一名将领,严刑拷打出此事。” “可彼时贺兰寅已经即位,此人生性多疑,不待揭穿真相,吾等便被他抢先一步削了职,贬谪到远疆戍边。” “末将深知空口无凭,当年贺兰寅通敌的往来书信,至今仍完好保留。君上随时可以查检,效验末将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一番话说下来,静昙听罢,已是怒发冲冠。 他用剑重重锤了下地面:“贺兰寅这老贼,先帝待他不薄,他竟敢卖国求荣?!” 重剑发出嗡嗡鸣响,谢玹的衣袖“哗”的一声鼓起,像白色的羽翼。 他像一只白鹤那般优雅从容的站立着,面色无虞,似乎依旧气定神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他表面的平静下,却透出一股堪称是诡谲的汹涌气息。 韦叔侃心中发憷,自谢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压迫感,使得他战战兢兢,不由得打心眼里相信眼前的这位,是前朝皇储。 他定了定心神,略显担忧的看向谢玹。 国师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美名,哪怕是他远在幽州,都曾有所耳闻。 虽不知谢玹是如何从一朝太子摇身一变,成了世家的长公子…… 但,韦叔侃想,若是他猝然得知自己殚精竭虑、却是为在灭族仇人治理朝政,必然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无法接受。 海晏河清,却因一己恶欲,残杀手足,险些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国将不国。 韦叔侃不禁叹了口气。 夜风飒飒,吹得人遍体生寒。 谢玹沉默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 短促的一声笑,却丝毫笑意也无,透着冰冷的嘲讽,仿佛薄刃般刮着人的耳膜,杀气四溢。 “韦将军。” 韦叔侃浑身一绷,拱手道:“末将在。” 谢玹抬起眼帘,遥遥凝视着洛阳的方向,良久,目光看向北方,漆黑的眼眸在一瞬间淬满冷冰,犹如一场落满雪花的深渊。 “随孤领兵,灭杀匈奴。” —— 匈奴兵犯边境,北方战事告急。 得知这一消息时,容娡正在院中练习谢玹教给她的弩|弓,一听这话,不由得分了心神,手一歪,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白芷的身刺入树干。 树身一震,树叶纷纷扬扬飘落。 见状,白芷面不改色,拍掉肩头的绿叶,扫量那枚钉在树干上的箭矢两眼,笑着夸赞道:“娘子的箭术近日越发好了!” 容娡淡淡一笑,放下弩|弓:“匈奴来犯,北地……幽州那边,战况如何?” 白芷的神情变得凝重,摇了摇头:“暂未可知。” 容娡不由得皱紧眉头,眉尖似蹙非蹙。 她今日穿了一身榴红的裙裾,为了方便射箭,宽袖被襻膊束起,纤腰紧收,微风拂过时,腰线下的榴红裙摆扬起,好似枝头上一朵盛放的榴花,袅娜而柔美。 白芷见她鬓角渗了些细汗,便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在容娡拭汗时,宽慰道:“君上用兵如神,手中从未败绩,娘子不必担忧。” 容娡娇哼一声:“谁担心他了,我只是在担心大巍的国土。” 她虽嘴上这样说,紧皱的眉头却悄然松了一些。 白芷但笑不语。 时近晌午,温度变得热了起来。容娡拭完汗,没了继续练弩弓的念头,便解开衣袖,随口道:“很久之前,我初见你们君上时,见他宽衣博带,以为他是文臣,并不通武艺。” 白芷收起弩|弓,失笑道:“君上只是瞧着文弱,实则精通君子六艺,骑射出众,书画一绝。幽州有君上坐镇,定然万无一失,周围的州郡也会平安无事。” 容娡不懂军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白芷看向北方幽州的方向,总觉得那边飘着狼烟,不禁低声轻喃:“我大抵明白,为何君上肯放娘子回洛阳了。” 容娡听见她的话,抿了抿唇,没应声。 她在心里想,若是谢玹将她强行留在烽火连天的幽州,那她兴许正记恨他恨得不得了,哪还会如现在这样,假装不经意的挂念,笑盈盈的与白芷谈起他。 白芷收完弩|弓后,便回了她的寝房。不多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 容娡正站在树荫下乘凉,闻声看向那枚信鸽,眨了眨眼。 她知道每隔一段时间,白芷会写信送往幽州,信的内容她没见过,不过不用深想也知道,应当是与她有关的事。 容娡有些怅然,待热意褪去后,擦了擦手,回到室内翻出谢玹的菩提手串,坐在榻边,一下一下拨着佛珠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容娡听到贺兰铭的声音,立即将手串拢在手腕处,又迅速翻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放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贺兰铭正好趾高气昂的走到她的房门前,叩响门扇,不待容娡有所反应,便兀自将门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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