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没见的角落,垂眼的吕献之眼神都亮了,紧抿着嘴唇里藏的都是淡淡的笑意。 杨灵籁觉得这罚,表面是既不重也不轻,可深思一想就知是刻意为难,毕竟这个解禁时日既可以远也可以近,在被罚之人那,想必就是一个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更何况王氏向来自诩身份,如今被她一个“不小心”折腾成了禁闭,还不知心里多呕呢。 “至于我为何叫你去寻祖父告知他这些琐碎小事,自然,是因为祖母这次做的有失偏颇,寻不得公正之人说话,那就只能越级办事。” “偏颇在哪?”吕献之问。 “自然是在故意为难母亲与三娘啊,你这般爱读书,自是看不出祖母这是借着此事,拿捏咱们整个二房。” “你……为何突然为她说话,不是要为自己讨公道?”吕献之的嘴角直了,疑惑又难受。 “她?”杨灵籁瞅人,觉得这个她字意味深长,这个她指的是王氏没错,就是她怎么觉得说出来,还带着点着怨气。 见人脸有些紧绷起来,她果断转了话题。 “讨公道也要看准时候,小打小闹的账可以日后再算,可某些应该攥在手里的东西,若是如流沙一般放走,岂非贪心失大?” “内斗可比外攘,失了太多东西,郎君读书,应该比三娘更知道,什么是休戚与共,什么叫秋后算账,什么是并行不悖。” 吕献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垂眸,没说话。 杨灵籁原本张扬的嘴角也落了下来,想起好似王氏对于吕献之来说更加不同,放王氏出来等同于让他多受一次苦,顿时一愣,到底找补了一句,“母亲那,我有九成,祖父不会管。” 该禁足还是得禁。 “我知晓。”沉闷的话冒出头来。“可祖母那,祖父也未必会管。” “那不一定。”杨灵籁笑,“当然也可以不管,记心里也可。” “便只是想叫祖母难堪,日后必会对你多有为难。” 不得不说,吕献之对于长久活在宅子里的人还是略知一二的,虽然冯氏出身书香世家,早些年还算一本正经,可都是活了多久的人,在这日日都有波折的大宅院里,早也跟着成了一般吃人的。 冯氏不爱见他,巧了,他也不爱去荣褐堂,便次次在堂上噎人一句,久而久之,二人便是谁也不来找谁,对于吕献之来说,这宅子里,祖母不是祖母,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亦不是母亲。 至于祖父有许多孙子,他只是其一,其心向谁,还未可知。 况且,有些时候,他更认为,祖父也不喜祖母,更连带不喜流着祖母血脉的人。 杨灵籁若是懂得吕献之的心境,定会说一句,披着白皮的黑心团子,这哪是什么都不知道,分明就是不愿意去想,不愿去争。 可惜她不知晓,还在任劳任怨地带着自己的“猪队友”。 “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杨灵籁打趣,“日后郎君只要睁一睁眼,动一动手,张一张嘴,这些算什么,整个吕家都是你我二人的,他们即便是不爱听,也必须弓着腰答应。” !!! 吕献之头脑发愣,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说什么,她要整个吕家? 可随即又觉得十分合理,杨氏金明池时便能舍去一身怯弱,与母亲争辩,她所图的,定然不是他,而是后面的吕氏罢了。 “你当真……” “当真非分之想,蛇欲吞象?”她接过话来。 吕献之心中一紧,迫切摇头。 “并不,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野心勃勃,稳操胜券。” 杨灵籁禁不住笑出声,“郎君变了。” 他仰头,眉间一团疑惑,变了什么,他不还是他吗? “变得有时油嘴滑舌,讨人喜欢,有时又呆头呆脑,脸厚如牛皮。” 吕献之脸僵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何时油嘴滑舌,又何时脸厚如牛,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该说的,除了某些时候……某些时候,有些怕她。 她只当人木讷,没多说。 “方才说的话惊到了郎君,”杨灵籁瞳孔里盛满笑,姝丽眉间尽是玩笑人的快意,“其实只是随意讲讲的,郎君又不是心许这等普通俗物之人。” 虽是这么说,可吕献之觉着她说这话,对她自己的是真的。 她是真的想要吕家,想要国公爵位…… 只是他没勇气再问,而是纠结到了那个之前没答案的问题。 “祖父那里,只能尽力而为,我之前从未去求过什么。” “若我的病好不得,赶不上半月之期,……” 杨灵籁打断了他,信誓旦旦,“无妨,三娘不是为郎君新找了这般多伺候的人,不过小小风寒,夜间多闷一闷,白日注意保暖,再辅加药膳,饭后好吃药,睡前泡泡脚,少则二三日,多则四五日。” “也不光郎君,三娘也需如此,若是祖父好心解了禁足,便能去祖母、母亲那都问候问候,若是不能,那还真是可惜了……” 话说到这里,多了几分遗憾,她一想着自己不能亲眼看冯氏的笑话,便心里难受。 猝然秒懂的吕献之:……其实,确是可惜的,他也挺想去瞧瞧。 * 接下来的五日,整个项脊轩上下都忙忙碌碌起来,几乎倾巢出动。 一想都是为了姑娘和公子的身子,原本一向不合群的屠襄都主动与盈月要了份差事,亲自为公子熬药。 奈何盈月有些嫌弃他,“屠侍卫如此手粗新笨,这等细活,不适合你,不如……,不如你去看门吧!” 她指了指院门,扬了扬下巴,自觉自己给某人找了个好差事。 还不是房门,是院门! “你……!好男不跟女斗,我去熬药。” 屠襄右手捏着腰间的刀柄,左手做拳状,随后又无力地放下,现在整个院里都知晓他因为粗心大意被贬去外院做事,无人愿意再分给他伙计,如今虽回了公子身边,可还算寄人篱下,盈月是杨灵籁的人,他不得不听,否则是真怕自己再被一贬再贬,成了夜香工。 至于公子,不提了,自救不得,何来救他。 午后忙忙慌慌,吃了足足三碗药膳,吕献之端起熬的药,还没喝就有点干呕的冲动,只得憋了口气,捏着鼻尖,一口喝下去,可这第一口就要了他的命。 杨灵籁是不如他拼命的,药膳补身,可也是按着平日的量来,可某人却有些过于激动,从昨日晚间开始,就各种尽其所能做到最好,吃药抢着吃,明明被洗脚水烫着了,也不说,就因为听了方荔一句,烫脚对身体越好。 最最好玩的是,这人不习惯被人伺候,但奈何却偏偏为了快点好,只能强忍着叫旁人给他穿衣束冠。 这才不到一日,杨灵籁觉着他抬头纹都要长出来,实在有些过了。 “郎君饭用的太多,逼自己太甚,过犹不及,待药放凉些再喝也不会差什么。 ” 吕献之忍了忍舌尖的苦涩,控诉,“药难喝了。” “药本就不好喝。”杨灵籁没在意。 “可从前没这般难喝。” 正要从外间进来取碗的盈月听了,上前就告了一状,“是屠襄,奴婢都说他做不得这等精细活,他偏偏不听,瞧着如今就叫公子吃苦了。 ” 说完还不解气,嘀嘀咕咕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屠襄?”吕献之问了一句,眉捎带蹙了蹙。 “怎么叫他回来了。” 杨灵籁笑了,傻子侍卫还往回跑呢,自家主子都不带稀罕了,“郎君不想的话,三娘便叫他重新回去。” 吕献之为难了会儿,屠襄回来,难保不会重新对他指手画脚,是真的着实烦人,耳根子受不住,可不回来,几年的情分,虽是母亲派的人,可大多数是朝他想的,只是不懂其中门道。 “……罢了,他回了,便回了。” “只是不要让他再熬药了,便与往前一样,去守门。” 很快,又追加了一句,“不是房门,是院门!” 盈月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被抓包的盈月赶忙摇头,“无事无事,扰了公子,奴婢这就出去。”说完便端着空了的碗碟急匆匆地出了门。 第一次表露真实态度的吕献之被这一声笑弄得乱了心神,盈月是笑他第一次发号施令,十分滑稽,还是别的什么哪里做的出格。 他回头,问杨灵籁,“她……为什么要笑?” 还不算太蒙圈的杨灵籁大致猜怕是与那傻侍卫有关,只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 “郎君猜啊?” “我猜不到。” 吕献之冷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样子,有些破防,杨灵籁乐的捂着帕子笑,好心想提点他一下,奈何笑点太低,止不住,越笑越张狂。 在一片笑声里,吕献之体会到了什么叫脚趾扣地的感觉,心尖、背上乃至全身都觉得有虫子在爬,见她笑的眼泪都溢出来,更是浑身都僵,同手同脚逃离了这间如地狱般的屋子。 而盈月刚走到院中间就被屠襄堵了,对方十分期冀地瞧她。 “如何?” 屠襄是想收得一句夸奖的,他想让公子看看,自己是真心想对公子好,只是没找对法子罢了,可人将托盘一股脑塞给他,就是捧腹大笑,越笑越欢,且不是快意的笑,而是嘲笑。 待打了个笑嗝,盈月才能勉强说出话来,“屠…屠襄,哈,你家主子,你家主子不要你熬药,…你还是…还是乖乖去守门吧,就院门!可别走错了哦。” 说完,就抢回东西走了,徒留他一个人呆呆站着消化。 什么意思? 是公子不要他熬的药!? 杨灵籁大约是看明白了,吕献之这是心里记着仇呢,屠襄日后想要追回主子身边,大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真是…活该。 * 老国公如今是个闲散人,除了日常去后院看看自己的几个姨娘,便就是去军中友人的练武场切磋切磋,亦或者一时兴起踏马飞驰去京郊大营里点个卯。 对于内宅之事,他自认一家之主,向来不管,除了当年华姨娘与冯氏龃龉,不得不分出一二三,也只有那唯一一次。 所以当他那个向来与谁都不亲近的孙子猝然来詹窥院寻他,老国公想了是求官之事,想了是求师之事,想了是自己那个文臣儿子逼来的,独独没想,是为新妇来说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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