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微微一笑, 觉得能跟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也蛮好。 当仓夷平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筝这才将视线拉了回来。她看着仓夷那眼中的喜忧参半,就知道这个故事一定长到让人难以释怀。 仓夷开了口。 “筝可能不知, 但明月一定知晓。我其实并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只是自我两岁起便被亲生父母以十亩良田作为交换,送给了汴京福源坊内一户姓仓的人家。” “家中是做面食生意的, 虽不富足, 但也安稳。” “那户人家待我很好,我在那户长到十岁, 那样好的日子却因邻居烧火走水殃及我们, 而消失不见了。爹娘为了救我, 双双命丧。我也由此,成了他们口中的孤女。想来, 那场火也是在这样的月份烧起来的……” 仓夷顿了顿, 她虽心如止水地回忆,可眼中那场烧毁她灵魂的大火, 却从未熄灭过。 汴京城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房子,这样的悲剧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就连禁中那样的天子之居,也常常不能幸免。人啊, 在灾祸面前,总也显得渺小。 筝默而无言。 宋明月同情于仓夷的经历,却难以感同身受,她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生,除了平凡,实在找不出什么悲苦来。她能做的,就只是不与其他人一般挖苦嘲笑。 宋明月问她,“嫂嫂的事,我是听过一些。只是那嫂嫂后来的日子怎么过?是又回到了本家生活吗?” 仓夷摇摇头,故事开始一点点接近太史筝最初相问的地方。 她说:“没有。他们觉得是我克死了爹娘,所以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福源坊的街坊瞧我可怜,便轮流照顾接济我,我就是这么吃百家饭长大的。若是当年没有那些街坊,我恐怕早就饿死在那个冬天了。” “那福源坊里住着的,基本都是在朱雀门前做生意的小贩。所以,后来等我稍长大些,我便轮着番的在街坊们的摊位和铺面帮忙做工,以报答他们的恩情。” “我就是在李家姐姐的晨食摊,认识了大郎。” 回忆至此,仓夷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孤独的日子,并非是苦难,而是如骄阳般温暖。 筝与宋明月抬起头。 仓夷不忘将剥好的花生分到她们手中,“大郎好像很喜欢李家姐姐做的头羹,无论风雪雨晴,只要是早起轮值,他总会绕个内城那么远,跑去朱雀门前吃上一碗,然后再到宫里去上值。” “所以在我去帮忙时便能常常见他。” “只是我俩相识一年,却从未说上半句话。他总是默默坐下,在吃完一碗头羹后,就将铜板丢在案上悄无声息地离去。其实也不怪我不同他讲话,只是大郎穿着戎服,一脸的凶相,我们这些市井百姓岂敢与这样的官爷多置喙?” “我怕他怕的紧,就连给他上羹也直打颤。想必大郎肯定早就看了出来。现在想想可真是丢脸。” 仓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太史筝闻言会心一笑,想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估计那时怕崔植简怕得要死的仓夷,怎么也想不到,时至今日她竟嫁给了他。 宋明月却在旁起哄道:“什么爱吃头羹?京城好吃的头羹那么多,大哥还至于跑去朱雀门那么远?吃一次是偶然,那吃一年,分明就是借口!嫂嫂我瞧吃头羹是假,跑去看你才是真。” 仓夷被宋明月说得害臊,连连摆手否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月你别胡说,你大哥他只是可怜我……” 宋明月反倒来了劲,装着声势起身,“嫂嫂不信?那咱去问问大哥不就知道——” 只瞧崔植简那边闻声回了头,好在太史筝眼疾手快将人按住,这才没叫宋明月胡说。 崔植简望去廊下开口相问:“何事唤我?” 仓夷连忙转头道是:“没有没有,大郎你听岔了,好好包饺子吧。” 崔植简听了媳妇的话,便又将头转了过去。可等他一回眸,就见崔植筹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啊,什么听岔了,分明就是在说大哥的坏话!大哥,这你能忍?” 老三夫妻俩还真是如出一辙,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 可媳妇能说他什么坏话? 崔植简立刻装作不屑,沉默着擀起了饺子皮。 只是瞧他那用力的动作,就好似在泄愤一样。崔植筹这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只道:“大哥,你高抬贵手,行行好!这榆木面杖,真的只剩一个了——” 廊下那边,仓夷嗔怪起宋明月,“明月,你再如此,我可不往下说了…” 此话一出,这可急得听了一半,正起着劲的太史筝,出言调和道:“别啊大嫂嫂,您好人做到底,就将故事说完。不若弟媳今儿定是睡不着觉。都怪宋明月嘴上没把门!宋老六,快给嫂嫂道歉——” 就如太史筝所说,若是今日听不完这故事,宋明月也一定是彻夜难眠。她便立刻赔礼道了声:“大嫂,我错了。” 可仓夷这脾气秉性,又怎会是真的跟她置气?仓夷便顺着台阶也就下了。 “那你切不可再胡来。” 宋明月与太史筝乖巧地点点头,比个手势自觉将嘴封了上。只是在此之前,筝还是要问:“嫂嫂快说,既然你跟大哥是一年不说一句话,那又是怎么在一块的呢?” 故事在插曲中拉回正轨,仓夷这才开了口:“是因为那日……” 往事历历在目。 仓夷又在开口前起伏,她犹豫再三,还是说起了那天,“我的亲生父母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跑去李家姐姐的摊子大闹,要我在他们的安排下与个我完全不相识的人成婚。我不肯,他们却说他们已经收了那家的聘礼,我是不嫁也得嫁,跟着便要强行将我带走。” “李家姐姐自然不同意,就与他们起了争执。谁知,他们竟出手伤了人。” “我实在不想牵连无辜,却又没什么好法子,便只能同意跟他们回去。如此只要不给街坊们添麻烦,我自己是什么样已是没什么所谓。可恰是此时,大郎竟不同往常拍案起了身,呵退了他们。他们见大郎戎服加身,不再嚣张,只道是明日再来。” 故事里的跌宕叫人惋惜,太史筝静静倾听着她的过去。 仓夷在悲痛过后,走向光明,她接着说:“而后,等他们走了。我想道谢送大郎进了朱雀门,大郎却在朱雀门下与我站了很久。我记着那天汴京下着小雨,我俩就那么站在朱门跟儿,谁也不说话。” “直到,大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要不要嫁给他……” 浪漫的氛围,叫太史筝与宋明月不由得惊呼。两个人激动的眼眸,就好似站在那年的雨里。她们怎么也不会料到,这哥仨里,这看上去最粗糙的崔植简,竟是如此细腻…… “那嫂嫂你答应他了吗?”宋明月好奇上前。 太史筝在旁回嘴,“宋老六,你说的不是废话?没答应,那你面前现在坐的是谁!” 宋明月反应过来,又将身子缩了回去。太史筝却又问:“只是大嫂嫂缘何会答应大哥?你们其实也不算太熟,就算您有难,应也不会贸然答应大哥的请求吧?” 仓夷笑着垂眸瞥向崔植简的方向。 她答:“我问过大郎,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娶我?他什么也没多说,他只是告诉我说,他与我遇到了一样的境遇。可我想大抵就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才叫我们决定走在一起。” 冲动只在一瞬之间形成。 仓夷深知,他们是彼此那年唯一的选择,却也是最对的选择。反抗命运的不平,是他们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只是后来,未来日子中从未设想过的磨难。却冲淡了从前的那份冲动。 所以他们又开始变得怯懦。 可日子还长,谁也不可能猜透最后的结局……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许多细节留存于仓夷心里,至于太史筝与宋明月能够回味的也只有一份年轻的悸动而已。 那边崔植筠唤来使人将兄弟三人包好送去下锅的饺子,已端进了院。崔植筹见状提议道:“二位哥哥,不若咱们就端着各自的饺子让她们好好评评,看看谁包的好?” 崔植简胜负欲向来很足,他是无甚异议。 崔植筹便将目光递向崔植筠,可崔植筠不争不抢,他只觉无趣,又拗不过眼前这两头犟驴。就只能无奈跟着过去,但瞧三人来到廊下,没去注意妯娌三人动容神情,只顾着争强好胜道:“来来,这是我们三人包好的饺子,你们快来尝尝谁的更好——” 之前的气氛全部消散。 宋明月指着小桌上的饺子,同崔植筹嫌弃道:“馅料不都是厨房调好的……有区别吗?瞧把你能耐的……” 崔植筹皱皱眉抗起了议,“那怎么能一样,这东西虽是现成的,但把它组合起来的人是我们啊!” 太史筝则看着崔植筠端来,堪称精品的饺子,震惊不已,“郎君,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第一次包饺子。你这简直熟练的不像话——” 崔植筠似是有些得意,可他却缓缓将饺子搁下没有言语。 仓夷呢?她瞧着崔植简信心满满搁在面前,一个个长相怪异的饺子,想夸却无从下口。只听她憋了半晌,也只道出一个铿锵有力地好字。 崔植简闻言从媳妇那得到勇气,盲目地看向众人,只道:“那你们倒是快评评,谁的可堪上品。” 评?那还用评?结果显而易见。 崔植筠沉得住气,纵使不用太史筝夸奖,他也对自己与那俩货的较量信心满满。 只是不知是不是刚听完仓夷的故事,太史筝与宋明月瞧崔植简总觉得他的形象高大威武。 于是乎在仓夷头一个将票投给实至名归的崔植筠后,这妯娌俩竟相视一眼,睁着眼选了卖相最难看的那一盘。 惹得崔植筠蹙眉不语,崔植筹大声抗议,“黑幕,绝对的黑幕!大哥是不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我抗议,我反对——” “抗议无效,反对无效。”宋明月驳回了她那倒霉丈夫的抗议。 太史筝则躲闪着崔植筠的目光。 眼下,只有崔植简得意洋洋,热情地分享着自己那盘获胜的饺子,却吓得妯娌二人连连退避。 可是说假话总要付出代价。 瞧宋明月往右一躲,跟崔植筹说:“不了大哥,我吃老三的就行,他应是吃不完。”崔植筹却愤愤将饺子护住,丝毫不给宋明月面子。 再瞧太史筝往左一挪,朝崔植筠道:“多谢大哥,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吃二郎的,他该伤心了。”谁料,崔植筠伸手轻轻一拉,将饺子送去了大嫂面前。 如此,退路全无。 两人尴尬地又挨回到一起去。 筝看着那盘难以下咽的饺子,明了自作孽不可活,便抢先开口说了句:“明月,你不是饿了?来,你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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