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走近, 张着手中一大片墨绿叶子给她看自己摘的新鲜野果, “这个季节林子里有很多果子,我还去附近打了水回来。” 原来是去找水和吃的了。 罗纨之不免羞愧, 自己霸占着榻睡了一整晚不说, 就连这点事都要谢三郎亲力亲为。 “怎么不穿鞋?”谢昀注意到她裙子下的脚, 雪白的脚指头一个挨着一个紧张兮兮地缩在一块。 “我醒了见不到三郎,心中害怕……”罗纨之解释了一句,又觉得难为情, 转身就要回头找鞋, 但她才迈开腿走出一步就扶住腰顿足。 好疼。 腰疼、臀疼、大腿内侧也疼。 刚刚紧张, 所以什么也没觉察到。 “怎么了?”谢昀把果子和水囊都放在几案上, 伸手过来扶她,看她僵硬得像是十年没有上过润油的木机关,又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身子随之颤一颤。 罗纨之欲哭无泪,“身上疼,动不了……” “哪疼了?”谢昀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是他昨天太“过分”导致。 寻常骑手要承受这样剧烈的拉练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更何况罗纨之。 “抱歉,以后不会了。”谢昀沉声慢语。 只要她不再做危险的事,他也不会用这样危险的手段。 “三郎也是为了我好,我明白的。”罗纨之虽然昨天被吓得狠了,但并没有因此埋怨谢三郎,反而感激他提醒了自己。 要不然她这样冒失,日后肯定要吃大苦头。 罗纨之忍着疼,还朝他弯眼笑了笑,即便是昏暗的屋子也被她这一笑映得明亮起来。 谢昀眉心中的浅皱被抚平,他伸手轻拨下女郎散在脸颊旁的头发,别到她耳后,唇角微扬,露出个复杂的浅笑。 他该高兴罗纨之依然这么信任他,还是不高兴时至今日罗纨之还不知道怕他。 不怕他,就意味着她还有很多胆子逐个践踏他的底线。 两人用水囊里的水简单洗漱后,把果子吃完。 谢昀说还有样东西想要送给她。 玉龙驹已经如此贵重,罗纨之哪敢再要,连连摇头。 谢昀很坚持:“并不值钱,你看看就知。” 罗纨之只好跟着他,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同骑一匹马离开林屋。 玉龙驹委屈巴巴跟在后面,哼唧了一路。 但是罗纨之实在没有办法骑它,何况她还对玉龙驹的“背叛”生气呢! 他们背朝林子往南,是往扶桑城回去的方向。 昨夜的大雨浇透了土壤,枯黄的草丛里又钻出了些许翠绿的嫩芽,星星点点,点缀在其中,显出这片大地顽强的生命力。 墨龙驹昂首挺胸,迈着矫健的步伐,速度不慢,但也很平稳。 走到一半的地方,谢昀勒住了马调转了方向。 罗纨之顺着谢昀看的方向。 东边有一线白,像是被点燃的纸,渐渐腾起耀眼的红光。 不多会,像是有个无形的巨人,抡起了重锤,敲出了万丈金光。 没有重檐叠瓦、深深院墙阻挡,一望无际的天地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它比罗纨之任何时候看见的都要巨大、灿亮,也更美丽壮阔。 一种无法抗拒的宏伟让她叹为观止。 “是否美极?”谢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极美。”罗纨之喃喃回应,忽而又想起谢昀说要送她的“不值钱”的礼物。 难道是指这烈阳? 这……当然不值钱,因为谁能用金银去衡量这天地仅有、独一无二的珍宝价值几何? “三郎?”罗纨之抬头不解,谢昀深幽眸光被迎面的曦光照亮,好似燎出了炽热的火焰。 罗纨之的心猛得一跳。 “叫我的字。” 谢昀的声线犹如细丝,轻轻柔柔探出,轻而易举操控住女郎不由自主启开红唇,吐出两个字,“……既明?” 谢昀眉宇轩轩,灿若霞举。 他好似天生就该沐浴在阳光之下,引人瞩目,让人沉沦。 即便罗纨之再迟钝,也感受到此刻的谢三郎在她面前有些不一样,只是一扬眸一弯唇,就让她口干舌燥。 更何况他的手正扶在她的后颈,指腹摩挲在她脆弱而敏。感的脖颈,别有用心地徘徊,试探。 此情此景已经烘托到这个份上,谢三郎却不吻她,倒像是在逗弄她。 罗纨之虽然被撩得心头麻麻痒痒的,但也生出了羞恼。 为何连这样的事谢三郎都能从容不迫,反而让她好似急色鬼投胎,被他随意撩拨几下,就忍不住想入非非。 她用手推着谢昀的腰,扭头就道:“我要回去了。” 谢昀却用手扭过她的脑袋,低头用力吻住她。 “唔。” 灼热的阳光自身后温暖照耀,而她的身前有着更灼。烫的三郎。 东溪桥外,商贾云集。 这里有来自各地的稀罕物,也有优质的胭脂水粉供居住在贵里的女郎娘子们挑选。 成海王府的犊车一停下就吸引了脂粉铺、金玉铺还有布料铺的堂倌注意,个个迫不及待迎在门口。 成海王侧妃虽出身不好,但意外的受宠是有目共睹的,每次来必不会空手而归。 皇室都有特供,但哪能比得上亲自挑选的乐趣。 车门打开,先出来的是成海王,只见他站在下面等了会,里头才磨磨蹭蹭出来一位梳垂梢高髻、戴九华金步摇的女郎,她提起裙摆,从成海王伸出的手臂旁边一跃而下,那身大袖翩翩的杂裾垂髾服像是蝴蝶的花翅膀扑腾了下。 周围看客都看直了眼,心里暗道:卑贱庶民果然粗俗,不能与高门贵女相提并论。 等站稳后,那女郎环顾左右,柳眉颦起,明显不耐烦。 成海王收回手,面色亦不好,但还是转头跟女郎说话。 “不是说王府闷,带你出来又不高兴?” “王爷忙碌,大可不必陪我。” 皇甫倓冷笑一下,她不是不喜欢出门,是不喜欢他在旁边。 他拉住就要迈步的齐娴,“你要是不愿意逛,我们现在就回去,反正有的是消磨时光的方式……” 下流! 齐娴脸色忽白忽红:“谁说不逛,松手!” 皇甫倓没有松手,还把已经跨步走出去一步的齐娴又拉回到自己身边,手臂紧揽住她的腰,慢条斯理道:“慢些走,今日时间还很多。” 齐娴压着脾气,没有当街和他闹,闹起来他失了面子,回府后倒霉的只有她。 她实在很难相信,卑微落魄时那温柔可亲的郎君和如今大权在握时的卑鄙无耻的王爷会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忽然性情大变,那就是从前他一直在伪装自己的真实面目,是为了蒙蔽他们,欺骗他们。 是她太蠢了! 王府的护卫在他们身边,旁边的百姓腾开了地方,继续议论。 “那边的新铺子似和谢家有点关系……” “嘁,什么关系,不过是谢家一婢女开了间烟火铺,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人在这看热闹。” “你不懂,这罗家女生得貌若天仙,我上回看见她搁谢三郎身旁那么一站,两人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般配!” “可她是什么身份,你这话说出来谢家人都要杀你灭口,居然敢污谢三郎的清名!” 齐娴听见他们在说罗纨之,眉头一皱,不肯挪步,跟着驻足张望那边刚刚开张且热闹的烟火铺。 皇甫倓一言不发地站在她旁边,听那几个正说到兴头上的人滔滔不绝,唾沫横飞。 “你们可还记得罗氏家主就是因为他这个庶女,陛下给他擢升两级,现在因为谢三郎,他的上峰不看佛面也看僧面,压根不敢对他使脸色!” 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人都轻贱那罗家女,但又有谁不羡慕罗家主的好命。 “哼,谢三郎年纪轻轻已经官从二品,又掌了荆州大权,半个建康也被他捏在手上……什么样的女郎能让他如此痴迷?” 那位郎君没有见过罗纨之,语气中有些不屑,轻佻道:“改日我定要去会会,看看究竟是什么惑人女色。” 旁边的人连连摆手,劝他:“可千万打住这个心思,你还不知道先前有两个当街欲调戏罗家女的混混,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手指都少了两根,现在还在城外掏烂泥沟渠呢!” “霍——还有这等事?”刚起了点心思的男子脸色微白。 “对对,我也听说了,还有那严舟,你们可听过,当时千金楼那轰动一时的彩光蜡烛就是罗娘子先推出来的,但被严大家霸了去,转头来谢三郎为哄娇儿欢心,亲自去与严大家谈,这才保住了她蜡烛铺子的生意,严大家甚至对罗娘子倾囊相授,俨然打算当半个徒弟了……” “这……严大家也肯?”那男子彻底没了底气,连富甲一方的严舟都肯卖罗家女面子,她的底气确实足。 “怎么不肯了,好几个管事都和那罗娘子打过交道,喝酒的时候都说了,那罗娘子还不是花架子,学得可认真,还真的像是想要做大生意!” 齐娴听得很认真,两只眼睛出神般望向前方,脸有动容。 “你用不着羡慕她,我能纳了你,谢三郎却未必敢纳她。”皇甫倓把齐娴往自己身上搂,冷嗤一声:“他现在是能处处哄着她,但是你看他可有表示过要把她收入房吗?如此无名无分,再多的铺子产业也跟玩一样的,过眼烟云罢了。” 齐娴露出不信的神情。 皇甫倓不喜欢总是被这些世家郎踩在脚底下,好像他们处处更高贵。 见齐娴都和那些无知的百姓一样,对世家总是更宽容接受,忍不住道:“谢三郎倚重的家族,离开谢家他便什么也不是,所以他可以玩玩,但是只要动了真心思,你看谢家会不会出手,谢三郎还会不会护她?” 他也是到了建康才看清楚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 “谢三郎才不是这样无耻的人。”齐娴忍不住反唇相讥。 皇甫倓勒紧她的腰,低声在她头顶道:“他不无耻?我无耻?算命的不是说你会荣华登顶么,我给了你名分,给了你地位,让你应了命格荣华富贵,我如何无耻了?” 齐娴“呸”了声,努力挣脱他的手臂,恨恨道:“你当初像烂狗一样在死人堆里呼救的时候,是我忍着恶心把你挖出来的,也是我求哥哥收留你,为你治病养伤,你能有命享受现在的荣华富贵都是我的功劳,你就是白白分我一半都是应该的,而不是好像多大方一样赏我一个妾当!” 说到伤心事,她委屈的眼泪都冒了出来,被齐娴用手背狠狠一抹,转而又气狠狠瞪着皇甫倓。 这人完全不管她如何反对,直接跑到皇帝面前过了明路,将她钉死在成海王侧妃的柱子上,叫所有人都看见他的宽仁大义,他的知恩图报,唯独没有人知道她的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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