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面露愕然,只是她虽能够跳,但是从未在人前跳过,万一出了岔子,回头雪娘子不得责罚小芙蕖。 但是小芙蕖很坚持,即便被雪娘子惩罚,她也想要去见陆二郎一面。 罗纨之只好换了与她相同的舞衣,因为两人身高差不多,故而并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她洗干净脸,重新描摹一番,并且把小芙蕖最重要的特征,眉间的红痣用笔仔细点好,如此戴上面纱后,以假乱真足矣。 和舞姬们通了气,就说小芙蕖临时身子不适,不能跳这场,她们虽然意外但为了整场舞能够完美呈现,谁也没有多说一句。 毕竟罗纨之跳的舞她们都见识过,比之小芙蕖也不遑多让。 罗纨之是硬着头皮接下这件事,说不紧张那也不可能。 直到她站上舞台还在努力平缓自己的呼吸,忽而她见到对面原本空空的坐席上多了两位郎君。 她彻底呆住,目光直直望向那说是不喜欢歌舞,也说了八成不会赴邀的谢三郎。 谢三郎是何等敏锐的人,被人长时间盯着难免不悦,他掀眼投向舞台中央。 看见是一位眉间点红的陌生女郎,遂蹙了眉心,眸光微冷。 奈何那女郎像是看得入神了,毫无反应。 他自然不会跟小女郎一般见识,撇开视线和身边的九郎说话,正说着,他忽然心生怪异,再想把目光转过去打量,周围的光再次暗了下来。 编钟悠扬,拉开了舞幕。
第55章 木头 刚刚那三郎冷漠一眼, 罗纨之心安不少。 并且为自己“神乎其神”的化妆本事暗暗得意。 就连谢三郎都察觉不出,其他宾客就更加不会发现现在的小芙蕖换了人。 人都有惯性,当某种特征放大到极致后, 就常常会忽略其他,是以小芙蕖这眉间红痣就是最显眼的标志。 周围的光暗下, 唯有中央舞台被光照亮。 所有的人再次目不转睛望着舞姬们,裸。露的胳膊和时隐时现的腿并不再是他们关注的,反而是有张有弛、刚柔并济的形体, 平和、放松与自然美好的神情。 她们宛若不再是供人取乐的对象, 而是带上一种神性的神使。 谢昀手里拿着薄瓷茶杯,目光追随着里面舞动的女郎。 有了怀疑, 他就能摒除所有干扰, 故而仔细盯着细节。 譬如那女郎的半张脸都被遮住, 唯有妙目露在外面, 眼尾上挑, 比罗纨之的更显妩媚, 但是罗纨之会化妆易容, 他虽没有见识过,但是想来对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 这女郎的神情没有其他人的镇定, 反而有种误入歧途的紧迫, 好似只盼望快些跳完这曲,而不是努力多多展现自己。 她的后颈雪白,手臂上数个细金钏叠在一块, 比其他舞姬卡得紧些, 并不能上下滑动。 再而她侧身抬腿起飞势, 脚踝上还有处磕伤的淤青, 而其他舞姬则没有。 舞者惜身,不会带着伤痕出现,即便有不小心伤到的地方也会尽量上粉掩饰。 显然她就没有这般顾及。 谢昀侧头,低声道:“苍怀。” 苍怀马上俯身听命,只听郎君只是问了句:“罗纨之今夜去了哪里?” “南星说过,是打算回罗家。” 谢昀眸光凝落前方,“你找人去往常她经常下车的侧门找找看,若看见南星就回禀一声。” 苍怀讶然抬头,下意识望舞台中望了一眼,低头领命去吩咐。 不多会苍怀就把南星揪了进来,南星懵懵懂懂跪坐在一旁,谢昀侧过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南星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光这一眼他就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恐怖。 顿时缩起脖子不敢吱声。 怎么了,罗娘子不是常来千金楼么,今日她就是说想过来见识一下热闹…… 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南星百思不解,同时忽然被召去得了吩咐的千金楼堂倌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跑出去给掌事的人传达。 “熄一半的蜡烛?”掌事再三确定。 堂倌点头如啄米,“我没听错,谢三郎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错不了!” 掌事拿不定注意。 熄一半的蜡烛,那岂不是连人都看不清了? 他立刻跑去找雪娘,雪娘心道这谢三郎是难得的贵客,他的要求即便不合理也不能不重视。 不多乎,看客们发现两旁的蜡烛逐渐被盖灭了一半,他们努力睁大眼睛都有些看不清舞台中心的人儿,只能依稀看见那些舞动的肢体和金饰以及乐器上的反光。 “这是怎么了?” “妙啊,雾里看花美极!”有会捧场的客人当即又赞了起来,其他人虽然有不满,但为了表示自己也有欣赏的能力,故而没有抱怨出来。 陆国舅以玉箸轻敲着琉璃杯,斜眼看着那边的谢三郎、九郎,吊儿郎当道:“稀客啊,不想两位谢家郎也下凡到人间,尝这庸俗红尘味?” 九郎笑了下,“本想给陆二郎庆贺,不想二郎这会居然不在。” 他和陆二郎交好,来此也情有可原。 虽然陆二郎有官身,值得庆贺,但是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谢三郎才是真正位高权重的那个,他来了定然是要抢走陆二郎所有风头。 陆国舅重重哼了声。 谢三郎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旁边的成海王,成海王眉蹙不展,几次想要起身离席但又不知道顾及什么,强忍不动。 “成海王果如传言,对侧妃隆情盛意,时刻不离。” 皇甫倓瞥他一眼,饮尽杯中酒,嘲笑道:“若连区区一个小女郎都不能紧握掌心,何以掌天下事?你说是吗,三郎?” 他可是见过罗纨之,成日往外跑,野心勃勃,就没有几分心思是放在谢三郎身上。 她这样野惯了的女郎,回头都不知道该怎么侍奉郎君才是。 谢三郎略抬手中的薄瓷杯。 “有些事就如同这个杯,你越想攥在手心里,越用力——” 瓷杯薄在他的指间“卡嚓”声碎了,他把碎片随意扔到桌上道:“杯子会随碎,而碎片会让你流血疼痛。” 皇甫倓盯着那些碎片,忽然起身离去。 这时舞姬们放下乐器,手捏起薄绢做的芙蓉花,长梗为飘帛,花头十八瓣,沿边金镀。 如此美景,即便朦朦胧胧也觉得十分动人。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1 只见那些舞姬分立圆台的十二点位,脚勾手挽自上垂落的薄纱,腾空而起,不少看客吃惊地站了起来,周围的烛光已从温暖的颜色变换为神秘而清冷的浅蓝,宛若自带竹岚仙气,让人叹为观止。 升至半空舞姬们将手中的娟莲往天上一抛,也不知道那里面夹带了什么东西,金莲中央簇起一团火,金光四溅,犹如一朵小小的烟火,随后沿着花瓣烧成了火莲,碎金如雨屑纷纷而落。 犹如天女撒金。 薄纱带领着十二舞姬荡开,她们的衣裙披帛在空中翩然若飞,可随后她们就发现落脚点并非是她们彩排时水中的立柱,而是直接跨过了水到了贵宾席前。 罗纨之一落地,冰凉的金砖就让她足下发寒,忍不住蜷起脚趾。 她也看清自己面前的诸人,后背发麻。 谢家两位郎君不说,旁边还有陆国舅、常康王、几位不太记得名字但也知道是高门子弟。 心思活络的千金楼娘子已经明白了这个安排,无非是雪娘嫌她们站的远了,客人看不清,故而用了这个法子让她们近距离表演。 罗纨之愣愣随着未停的音乐摆了几个动作。 谢三郎低头喝茶,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 可他的容貌气度搁哪里不引人注意。 几名娘子已经踩着乐点舞到了他的几案前,罗纨之余光看见远处的其余人皆是如此。 俨然是一副“神女”下凡,深入人间。 罗纨之也不好太特别,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但是谢三郎前面人太多了,她只好往谢九郎面前站,谢九郎吓了一跳,握着杯子像是被定住了,如临大敌。 罗纨之心道九郎莫非也是第一次来? 她不及细想,也是趁着此处暗,随便糊弄了几个动作,刚刚还在谢三郎面前舞的娘子又一股脑挤到谢九郎面前。 罗纨之疑惑不解。 “那位郎君跟木头一样……”有个舞姬在罗纨之耳边留下一句抱怨。 罗纨之因为不争不抢所以不知不觉又被挤出来,这时她的前面是静坐饮茶的谢三郎。 谢三郎果真连抬眼都不曾,就好像入定的老僧,什么人或物都不能引他心动。 如此想来,罗纨之敷衍的动作就变得认真许多,飘帛随着旋转时不时从郎君的身上划过,若近若离。 她“卖力”跳了好一阵,对谢三郎完全无用,这才理解那些娘子口里说的像根木头是什么意思了。 她眼里就露出一副“所言极是”的赞同。 可不想,恰好这个时候侍蜡烛的婢女们又重新归来,她正好看见抬起头的谢三郎若有所思地盯住她的眼睛。 罗纨之不禁脸上一烫,鬓角溢出热汗。 她连连眨眼,忙不迭转过身混入立场的舞姬之中往外赶。 回到小芙蕖的屋中,罗纨之摘下面纱努力喘气平复紧张,可脑海里忍不住不断回想猜测谢三郎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心慌意乱地来回转。 又时不时听门口的动静,盼望小芙蕖快些回来与她交换。 她左等右等,终于听见门打开随后关上又落闩的声响。 然喜色还没跃上眉梢,惊意就笼罩心头。 因为那脚步声沉稳,完全不似小芙蕖的脚步轻盈。 不是小芙蕖,难道是那些色胆包天的宾客前来偷香窃玉了? 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罗纨之环顾左右,可惜她站着的地方全然没有躲藏的地方,只有条案后有一扇窗,窗外若她没有记错应该还有棵枝干茂盛的枣树…… 罗纨之当机立断爬上桌,正要去推窗,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她慌张转身,立刻踹出一脚想攻其不备,然攻势被来人轻而易化解,并且她的脚踝还惨遭擒获。 微凉的丝质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同时生出了点熟悉的感觉。 她倏地睁开双眼,看清正朝她俯身伸手的谢三郎,不禁喜出望外又惴惴不安地轻声唤道:“……三郎?” 谢三郎是什么时候发现是她?! 谢昀用手腕轻蹭掉她额头上的红点,幽沉的眼睛往下对上她呆怔傻住的脸。 “你这是在做什么?” 罗纨之抿着唇完全不敢作答,刚刚藉着昏黑作乱的心此刻都化作了浓浓的悔意。 他启唇又溢出一声轻哼,“我似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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