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后喝了口粥,终是忍不住,朝皇帝道:“往年我过寿辰日,他总会来,他在我身旁,讲那些市井有趣之事,笑得我合不拢嘴,如今……” 郑太后没有点名,皇上却是听出来她又在想郑盘,长出一口气,没有接话。 郑太后紧了紧手,故意眯眼朝殿下看去,问身旁嬷嬷,“郑光怎的没来?” 郑光被降职一事,几乎人人皆知。 一时殿内那热闹的谈话声,瞬间停止,众人屏气凝神,望着上首天子脸色。 皇上拿起酒盏,抿了口酒,道:“母后怕是忘了,他因病告假,在家养病。” 郑太后怅然的叹了口气,“我这可怜的弟弟啊,一病便是数月,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而我……” 她眼看就要落泪,别过脸去拿帕子在眼角擦了几下,“而我还在这里……” 她看着面前奉上的那一排排宝物,彻底落下泪来。 皇上心知郑太后今日是要当着众人面,将他架到火上烤,他若无动于衷,便显得他铁石心肠,对当初救助自己的亲人,都能不管不顾,可若是真的顺了郑太后的心意,岂不是当国事为儿戏。 皇上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来,就在殿内静得可怕之时,李湛忽然出声。 “今上。”李湛将轮椅转过来,朝上首行礼道,“儿臣也甚是挂念舅父身体,东宫近日新进了一批上党参,不如明日便差人送去舅父府中?” 李湛的话,让皇上瞬间眸子一亮,他笑着点头应好。 遂又对身侧内侍吩咐,让明日太医署的院士去给郑光把脉,那是他舅舅,是当初有助于他的人,他叮嘱下去,令太医署不论所需何药,名贵与否,只要能医治好郑光,日后他必定重重有赏。 今上一番话,说得郑太后哑口无言,殿内氛围也随着今上的笑声又恢复过来。 此时轮到李深奉礼,他一拍手,殿外上来两个手提食盒的宫人,将食盒摆在太后面前。 李深上前将食盒打开,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竟然给太后的寿辰里是食物。 李深拿出一个藏青玉碟,上面用黄豆做出的日月模样的糕点。 “祝太后日月昌明!” 第二盘更加精致,是用白萝卜雕刻出一只仙鹤,踩在胡荽堆成的绿色山堆上。 “祝太后松鹤长春!” 第三盘,春秋不老,第四盘,古稀重新…… 总共十盘,全部摆放完,李深道:“这十盘菜皆是由我父亲在家中钻研而出,每一道菜名为我母亲所取,我在到长安前,便将每道菜的菜谱熟记,太后面前的这些菜,均是由我今日所做,还望太后喜欢。” 说罢,他后退两步,跪的叩首,行以大礼。 郑太后看着李深这般模样,忽的又想起了郑盘,那孩子从前知她胃口不好时,总会买坊间小食,偷偷拿进宫,如现在一样,摆成一盘,让她开胃。 “你是……”郑太后方才被皇上气得早就没了心思,前面几人奉礼时,她都是极为敷衍的笑了一下,挥手让人退下,只有李深,让她抬了正眼。 李深答道:“孙儿乃棣王世子。” “棣王啊……”郑太后眯眼在回忆。 一旁的皇上提醒她道:“是老十七。” 郑太后脑中恍然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模样,那少年肚子圆滚滚,白白胖胖,甚是逗人,旁个皇子每当出席重要场合,不论文武,皆想崭露头角,只那胖小子,坐在那里就知道吃。 “原是十七啊!”郑太后想起许久前的那些画面,终是露出笑容,这是她今日入殿以来,第一次笑得这般真切,她招手让李深上前,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与十七模样不像,十七没有你俊,但你的身形,这个头,这宽肩……倒是一样高大硬朗,只你父亲他更圆一些。”郑太后笑着道。 李深也笑了,“那起止是圆一点,我母亲说他如今比那馕饼还圆两圈呢!” “哈哈哈!”郑太后笑出声道,“你啊你啊,性子都随了他。” 她一边笑,一边看向皇上,“我记得十七就是个爱说笑的!” 皇上见母亲展露笑颜,终于是松了口气,乐道:“十七弟他的确性子爽朗。” 不止爽朗,在那个人人都笑他痴傻愚钝,恨不能骑他头上取乐的时候,众多兄弟姐妹中,只两人从未欺辱过他。 一个是皇十二子李愔,便是如今的茂王,李深父亲。 他自幼善武,在其他兄弟对他拳打脚踢,他哭着缩在墙角时,是茂王站出来,将他们全部扯开,冷声告诫,哪怕当中有太子,有皇长子,那时年少的茂王,也没有一丝胆怯。 只要茂王在场,便没有一个人能欺负他,后来那些人学得聪明了,便背着茂王欺负他,在最后,茂王被派去了岭南,兄弟中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护他。 另一个人,便是皇十七子李惴,也就是李深的父亲棣王。 在旁人聚在一起欺负他时,小小年纪的棣王,不像其他年幼皇子一样,为了巴结太子,就同他们一道欺负他,而是躲得远远,等那群人散了,他会摇着圆滚滚的身子,来到他面前,朝他乐呵呵一笑,递来一块饼,“皇兄,吃饱了就不难过了。” 念起一幕幕往事,再看面前摆着的这些食物,皇上怎能不心中生出万千感慨。 他问了李深年岁,得知即将弱冠,便与太后道:“你若喜欢这孩子,便要他在长安多留些日子?” “好好好。”郑太后笑着应下,又抬眼看着李深笑,“深儿这是头一次回长安吧,那便多待两月再回去,若是看中了谁家女娘,你只管同皇祖母说,皇祖母替你主了婚事!” 李深余光扫过李见素,袖中双手慢慢握紧,脸上还是那般爽朗的笑容,“想我离家前,父亲还总催我忙完便赶紧回去,生怕我在长安给他惹出麻烦,这下可好了,今上和太后都让我多留两月,待我一会儿回去,便差人送信,让他莫要催了,皇命难违呐!” 皇上与太后一听,又是笑了起来。 殿外天色已沉,湖面起了寒风,李见素坐在末端,便是距离殿门最近的的方,总是能觉到有冷风往她身上钻,手炉早已失了温度。 宴席开始,便有宫人端来今日特制的花酿,这花酿不似纯酒那般烈,甜香中只带了一丝酒味,她喝下后渐渐就会觉得身暖,如此,便一盏接着一盏不知饮了多少。 李深目光一直看向那一个个奉礼之人,他先看身形,再看可戴了扳指,最后看鞋靴。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面前的一壶花酿,几乎见底。 “这花酿喝起来虽甜,但容易起后劲,莫要喝了。”他低声劝她。 李见素喝了手中最后一盏,便不再碰了。 待宴席散去,走到湖边吹着夜里凉风,她也没觉出醉意,反而觉得浑身暖和,思绪也更加清楚,她还笑着同李深低道:“原我也是能喝些酒的。” 从前因为要在东宫做事,喝茶多,很少饮酒,有也只是象征性的一小盏,今日喝了花酿,才觉得甜香上瘾,让人不知不觉喝了许多。 李深望着她绯红的脸颊,轻笑着摇了摇头,上舟时解开自己的披风,系在了她的身上。 岸边李深,目光从那远去的二人身上,慢慢移去天空,他望着那被沉云遮住的月光,低喃着,“似是要变天了,也不知你今晚可能挺住……” 说罢,他垂眸弯了唇角。 马车朝永昌坊驶去,摇晃中李见素似是觉出了些许醉意,坐在他对面的李深,见她要朝一边倒去,赶忙抬手扶住她肩头,“说了少喝一些的。” 李见素朝他看了一眼,垂眸不予理会。 李深却是并未气恼,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李见素声音有些发囔,忍不住问道。 李深故意抿唇,想要敛住笑意,那弯起的眉宇,却还是没能控制住,他道:“没笑什么,只是觉得……你变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李见素明显此刻有些迷迷糊糊了,李深心道不如借此机会,与她聊聊。 “为何方才大殿上,要替我出声?”李深是指万寿讥讽他手受伤,一个废人还想练兵的事。 李见素也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发懵,还是不想回答。 李深便又道:“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争辩吗,郑盘那时说得那般难听,你不也听下去了?”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慢慢回过头,垂眸看着肩头李深的手,而这只手背上,有一道醒目又骇人的刀疤。 李见素也很想开口,她想问问李深,为何当初不顾一切跟出封的,难道他不知没有皇令,他不得出封的吗? 还有那刀朝她劈来时,他又是为何豁出命一般去救她? 可犹豫再三,李见素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件事,不能戳破,在成婚那晚,他不是已经警告过她了吗? 马车外一声惊雷,李见素整个人猛的颤了一下。 李深直接起身坐在了她的身旁,顺势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他用下巴抵在她发间,哑声问:“是为了护我吗?” 李见素双眼紧闭,也紧紧拦住了他的腰间,用那轻轻发颤的嗓音,道:“你说了,我们是夫妻,至少这三年里,我们荣辱与共,做戏……便要做足了,不是吗?” 马车上一道闪电划过,狂风吹得马车不住摇晃。 李深将她抱得更紧,“只是为了做戏?” 久久未得到回应,李深蹙眉垂眸去看她,最后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闷雷震天,李见素的耳朵被那温厚的手掌,轻轻捂住,没有将她惊醒,她困乏的靠在这温暖的怀中,已在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而随着风雨交加,李深手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到他瞬间便白了脸色。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马车停在茂王府门前,白芨轻轻叩门,里面没有反应,夜里的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她缩了缩脖子,又加重力气敲了几下,结果等了片刻,还是未见动静,白芨有些慌了。 “公主,世子?”她扬起声,重重在马车的木门上拍了一阵,终于,里面传来了李濬沉闷的回应。 马车门从里打开,乌云遮住了月光,只王府门前两个灯笼的红光在随着狂风摇摆闪烁,将李濬苍白的脸色照得有些骇人。 垂眸在看李见素,她被李濬横抱在身前,小心翼翼从马车而下,她身上披着李濬的披风,只露出那巴掌大的小脸。 李濬迈着沉缓步伐,大步朝清和院而去。 白芨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出声,不必问也猜出李见素是喝那花酿过多,昏睡过去。 等到了主屋,早已等候多时的白芨,赶忙迎过来将门打开,又立即合上门,撩开寝屋的门帘,摸索着要去点灯,却被李濬叫住。 “退下。”他嗓音极其干哑,不似往日那般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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