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轻伤。”祁桓专注地包扎伤口,头也没抬地回道。 “是刀伤。”她想起有一个鬼面人是使飞刀的,伸出完好的左手去碰触祁桓的左肩,指腹感觉到了温热与濡湿。 “郡主当心弄脏了手。”祁桓呼吸微窒。 姜洄看着他的伤口,失神地想——自己当时也是伤在了这个地方吧。她是想对着心口扎下去,但被胸骨抵住,偏了方向,应该没有刺中心脏。 也许是这个原因,所以三年后的自己没有死成。 她当时看到的是自己的房间,从视线来看,应该是躺在床上。 命运真是可笑,她为了杀他,刺了自己一刀,而他为了救她,也身受一刀,恰恰在同一个地方。 甚至两拨人都是她安排的。 在不速楼时,她向老者提了个要求,派人追杀她。老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却识趣没有多问。 姜洄总是会想起祁桓背主之事,她无法相信他,三日后的寿宴对她来说十分重要,若要带上祁桓,她必须再试探他一次。 目前来看,祁桓是过了这一道试炼,她松了口气,但看着祁桓的伤口,自己却又有些尴尬。 姜洄自嘲一笑,对祁桓说道:“你脱下上衣。” 祁桓背脊一僵。 姜洄又道:“我这里有伤药。” 祁桓恍然,却又道:“无须浪费伤药,伤口很快便会愈合。” 姜洄不耐地皱起眉:“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祁桓指尖动了动,有些犹豫,但还是顺从地解开了腰带,放下左边的衣衫,露出翻卷的伤口。 祁桓看似瘦削,麻衣之下却藏着结实的体魄。肌肉块垒分明,线条流畅,如雕像一般有着玉石的光泽。左肩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这是因为他呼吸间不自觉吐纳灵气,运转周天,加速了伤口的愈合。异士的身体本就远胜于常人,这伤乍看可怖,但并不伤筋动骨。 姜洄扫了一眼,便将膏药递给祁桓:“自己上药。” 她从徐恕那里学习巫术,当中便包括了巫医之术,调配的药膏药效极好,一打开便有清香扑鼻,单是闻到气味便知价值不菲。 祁桓似是怕浪费了,只用指腹薄薄沾了一点擦在伤处。 姜洄皱着眉看着,不耐烦地一把夺过药膏,挖了厚厚一块药膏便往他伤处擦去。 祁桓讶然抬眸看她。 “抠抠搜搜,像什么样子,我会在乎这点药膏吗?”姜洄声音低哑,蕴着不耐喃喃道,“你赶紧把伤养好,不要误了三日后的寿宴。” 祁桓心头一跳,低下头称是。 姜洄的指腹远比他的柔软细嫩,她虽不怎么温柔,也没控制好力道,但那点力气在祁桓的感受中也与羽毛拂身无甚差别。 白色的药膏覆满了伤处,很快便驱散了疼痛。 姜洄这才发现,祁桓身上有不少伤疤,看起来都是陈年旧伤。 “这些是什么?”姜洄的指尖指了指他锁骨处的伤疤。 祁桓身子有些僵硬,哑声道:“都是儿时受的伤。” 姜洄猛地想起来,他的母亲是奴隶,他自生下来便也是奴隶。奴隶挨打,是日常便饭。 姜洄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以前……没用过药?” 祁桓答道:“药的价值,贵重过奴隶的性命,奴隶是不配用药的。” 姜洄心沉了一下,陡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方才上药时如此犹豫。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和旁人有不同之处。”姜洄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开了十窍。” 祁桓回想了一下,答道:“也许是八岁吧,我的身体开始有了变化,不再那么容易受伤,即便受了很重的伤,也能很快痊愈,甚至不留伤疤。” “八岁!”姜洄一惊,她深知八岁开窍,那是多么恐怖的天赋,而这是祁桓自己感知到的年纪,很可能他真正开窍的时间还要早于八岁。 “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开窍,为何不上报主家?”姜洄怀疑地审视他,“武朝律例,凡开窍者,可称异士,九品异士便可求取官身。那你便早早就能摆脱奴籍。” 祁桓抬眸凝视姜洄,一时竟没有回答,姜洄在审视他,他似乎也在审视对方。这样直视主人,对于他这样天生的奴隶而言,是大不敬,若是对旁人,他大概不会,但此刻他却想认真看看姜洄。 姜洄微微怔住,那一瞬间她恍惚从对方身上看到了鉴妖司卿的影子,似乎有一丝轻嘲划过那双幽深的眸子,但来不及分辨,他已经别开了眼。 “武朝律例第一条,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数百年来,未曾听说有奴隶凭九品异士而脱籍为官。”祁桓淡淡道,“郡主是不是认为,天降灵气,独宠于贵族,而奴隶不配。” “我没这么想过!”姜洄哑声反驳道,“烈风营中亦有不少脱籍奴隶。” “所以世间只有一个烈风营。”祁桓难得地笑了一下,英挺冷峻的眉眼霎时间柔和了不少,“玉京不是烈风营。贵族们并不希望奴隶中出现异士。” “为什么?”姜洄不解地皱起眉头,“妖族大敌当前,人族每多一名异士,便多一分希望。” “但是奴隶不需要希望。”祁桓半跪在她身前,微仰着清俊的脸庞,深深地望着姜洄,声音沉缓而有力,“希望,会让他们不甘为奴。” ------
第7章 奴隶 下 祁桓的话如巨石投入姜洄的心湖,激起的巨浪让她耳中嗡鸣。 太多的惊愕和疑惑让她思绪纷杂,祁桓的话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认知,在她看来,人族就应团结一心,共抗妖族。可现实并不如她所想。 “那……”姜洄犹豫不安地开口问道,“那些开窍的奴隶,会怎么样?” “开窍的奴隶,有更强健的体魄。”祁桓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声,“便能更好地当牛做马,他们会得到加倍的奴役,因为他们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姜洄心口沉甸甸的,像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她的目光在祁桓赤裸的上身逡巡,看到了不少淡淡的疤痕。 他八岁开窍之后,便能吞吐灵气,伤口容易愈合也不易留疤,因此这身上的伤疤,八九成都是八岁之前留下的。 八九岁,便要受到这么多的毒打吗? 她的目光落在祁桓颈侧,那里有一道红色的鞭痕,与其他伤口不同,这里的鞭痕恢复得更慢一些,因为那是琅玉鞭留下的,而琅玉鞭是法器,带来的伤痛更甚。 当时姜洄是存了杀他的心,下手之时尽了全力,若非他体质特殊,寻常人怕已受了重伤。 姜洄本该痛恨祁桓的,但听了他那些话,一时之间竟生不出恨意来,心口空落落的,有些迷惘,也有些无措。 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沾取了药膏,轻拭他颈侧的鞭痕。 姜洄心头猛地一跳,抬眸便撞上祁桓探究的眼神。 于是双双别开了眼。 姜洄像烫了手似的缩了回来,轻咳了一声道:“你把颈上的伤口也擦点药。” 祁桓重新接过了药膏。 其实她刚才不知不觉已经将鞭痕都擦过一遍药膏了,而他也早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一丝酥麻的痒意从颈侧蔓延到了心口。 姜洄怔怔看着河中倒映的月影,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一些事。 原来祁桓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隐瞒自己的异士身份。一开始,是因为有害无益,而后来,身居高位,他已经不需要自己动手也有很多人为他卖命了,那一品异士,就是他的底牌。 可是今日他却展现了自己的实力…… 是因为他知道,高襄王与其他贵族不同,烈风营是世上唯一不分贵贱的地方——他想加入烈风营! 上一世,她没有从苏妙仪手中把他带回来,苏妙仪将他卖给了姚家。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选择,或许事情真的会不一样。如果能投在烈风营,祁桓能得明朗前途,父亲能得一助力,那对祁桓,对父亲来说都是好事。 姜洄心中有了决断,转过头来看向祁桓,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这些日子,你先待在我身边,虽然是奴隶的身份,但我不会亏待你。我要做一些事,需要你帮助。” 祁桓一怔,但还是点点头。 姜洄又说:“若是你的表现能让我满意,我承诺,会给你一个更好的身份,一份更好的前途。” 祁桓讶然,俊颜染上一丝薄红,微微张了张口,却没好意思问出来。 ——郡主口中更好的身份是…… 祁桓脑海中闪过夙游笃定的神情,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郡主怕是想让你当男宠。 还真让夙游说中了…… 祁桓垂下眼眸,心跳有些复杂,不知该沉重,还是该轻快。 还有个问题——郡主说的让她满意,究竟是指什么? == 三年后的高襄王府。 祁桓刚从太宰府回来,官袍未解,便直接来见姜洄。 夙游一见祁桓,急忙行了个礼:“拜见司卿。” “王姬今日如何?”祁桓问道。 “王姬今日用膳都正常,不过多数时间都睡着,只是……”夙游忧心忡忡道,“傍晚的时候,她忽然说起胡话来,说有好多妖怪,还有恶鬼在追她。怕不是魇着了……” 祁桓一听,忙轻轻推门而入。 床上被子隆起高高一团,姜洄蜷缩着身子正睡着。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查探。 姜洄整个人都裹在被窝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睡梦中都蹙着眉,鬓角汗湿了,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祁桓伸手一探,便知道她发热了。他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丸药,又回到床边,左手轻抚她潮热的脸庞,低声唤道:“姜洄,姜洄?” 姜洄呼吸急促,迷蒙地睁开眼,用鼻子轻哼了两声。 “你病了,来,张口,吃下这丸药。”祁桓声音轻缓,像哄着小姑娘似的,右手捏着清灵丹抵在她唇上。 她双唇比花瓣还红上三分,却紧紧闭着,祁桓无奈只能扼住她的两颊,强迫她张口。潮热的气息卷上他的指尖,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她唇角,暗自叹了口气。 摄魂蛊的伤害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 他拉开被子,解开她的衣领,和之前一样为她运气疗伤。 清灵丹在姜洄口中化开,一股凉意驱散了燥热,让她灵台恢复了几分清明。微微睁眼,便看到了祁桓的面容。 “你回来了……”病人的声音像呢喃似的,又软又哑,又像个等待夫君回来的小娘子。 祁桓心软了一下,温声道:“有事耽搁,回来迟了,现在帮你疗伤。” 姜洄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心中想着——这个夫君还挺贤惠温柔的。 姜洄的身体到底是普通人,刀伤加上摄魂蛊吸食了部分精血,她虚弱得很难提起精神,若不是祁桓一日数次为她运气,估计早已断了生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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