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此刻左右眼又成了两幅画面,左边是靠近了一步的俊美青年,而右边画面一阵跌宕,似乎是正在奔跑,很快便来到了一张几案前,匆匆忙忙地取过竹简笔墨,在竹简上飞快写下了一行字。 ——东夷质子晏勋。 ——温文尔雅。 ——善待之。 姜洄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大姜洄在给她提示呢! “我眼睛进了沙子,有些疼,有劳晏世子关心了。”姜洄对晏勋露出友善的微笑。 晏勋看着姜洄的眼睛,显然是被泪水洗过的样子,但他素来不会让人难堪,也不戳破对方的谎言。 不过他还是对姜洄态度的转变有些好奇——倒不是介意她直勾勾盯着他看。 “王姬孤身一人来此,未带随从吗?雨后路滑,还须小心慢行,在下送您出楼吧。” 很少有人能拒绝晏勋世子的善意与微笑。 更何况是姜洄这样容易心软的人。 她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不过心思并不在晏勋身上,她大半的心神都在右眼中的画面上。 那边的毛笔正在竹简上奋笔疾书。 ——今夜再会 ——独眠 姜洄专注地看着竹简上的字,一个失神便绊到了门槛,身体失衡向前倾去,幸好晏勋始终留意着姜洄的一举一动,适时扶住她的手臂。 姜洄在晏勋怀里撞了一下,忙连声道歉又致谢,抬起头看到晏勋的脸庞时,右眼中的画面又让她失了神。 ——远离祁桓。 “咦?”姜洄疑惑地发出了声。 见姜洄一脸疑惑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晏勋终是忍不住问道:“王姬为何这样看在下?可是……在下有不妥之处?” 姜洄眨了下眼,天色暗了下来,她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她松了口气,微笑道:“不是不是,晏世子温文尔雅,仪表不凡,怎么会有不妥,是我失态了……” 晏勋不由失笑,但那种怪异的感觉却又浮上心头——王姬与平日所见似乎有些不同。 还未等他多问一句,便听到后面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 “王姬。” 两人同时回头看去,便见到一袭官袍的祁桓缓缓走来。空中飘着细如牛毛若有还无的雨丝,他打着伞走向姜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掠过,神情平静无波。 “祁桓。”姜洄刚开口,便又想起方才眼中所见之字——远离祁桓。 大姜洄真是太反复无常了…… 她烦恼地皱了下眉头,松开与晏勋交握的手,却下意识地往晏勋身后躲了一步。 “祁司卿,可是来接王姬?”晏勋微笑着向祁桓见了礼。 祁桓点头回礼。 “鉴妖司下钥,路过此地,便来接王姬一同回去。”祁桓淡淡说道,无视姜洄的闪躲,他径自走到她身旁,将雨伞撑在她上方。 姜洄神色尴尬,进退两难,当着晏勋的面,她也不好做出异常之举,因此还是顺从地靠向祁桓,躲在了他的伞下。 姜洄与晏勋辞别,跟着祁桓上了车。 关上车门,马车上的气氛顿时凝重地让人坐立不安。 姜洄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用微哑的声音说道:“我下午约了苏妙仪在畅风楼会面,刚要回去,没想到碰到了晏世子。” 她倒不是想解释什么,但听起来却像在解释,方才一幕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晏世子精通音律,与畅风楼的乐师往来甚密,风雅颂均有涉猎,如今王宫雅乐也多出自晏世子之手。”祁桓的解释比姜洄更加官方,他对晏勋的了解更多,对方才之事也没有误会。他自然也知道姜洄与晏勋只是偶遇。 苏妙仪离开畅风楼时,他便已经到了楼外,只是默默等着姜洄出来。 她倚着窗失神,哭过的双眼微微红肿,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后来她下了楼,在院子里撞见了晏勋,两人的一举一动,他也看得分明。 她痴痴看了晏勋许久。 而且是两次。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却堵得慌。 姜洄别过脸,不敢看祁桓的脸色,怕看了就说不出下面这句话。 “那个……”姜洄有些不安地绞着袖子,“今天早上,你说的话,我想了一下。” 祁桓静静地凝视她,等她把话说完。 姜洄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往下说:“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在我恢复记忆以前,我们还是分房睡吧。” 姜洄想通了一件事,祁桓真正喜欢的,是另一个姜洄。她们是同一个人,却也是性情迥异的两个人。她没有另一个人的记忆,却和她有着不同的性情。 祁桓或许猜不出真相,但他应该意识到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吧,所以才会在那炽热的一吻后陷入了悔恨之中。 此刻的姜洄觉得,自己就像偷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感情一样。祁桓的感情太过沉重,她背负不起偷窃与欺骗的负罪感。 那些纠葛,不属于她,她要完完整整地还给另一个自己。 “你想明白了……也好。”祁桓低低叹息了一声,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心头反而更加沉重酸涩。 就在天亮之时,祁桓还以为,自己可以心甘情愿地护着她,让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太阳还未落山,看到她的手放在别人手中时,他便发现,自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豁达。 ===== 姜洄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 小姜洄应该过了晏勋这关了吧,应该不会暴露失忆这件事了吧…… 还有最后那四个字应该也看到了吧。 姜洄可不想晚上再体验那与看不见的人同床共枕的感觉。 “郡主,郡主!”夙游急急忙忙地跑来,“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刚刚醒了!” 姜洄闻言立即搁下未干的狼毫,起身向外走去,直奔鸢姬所住之处。 今天一早她将鸢姬带回来,便让夙游帮忙照看,让她一醒来便通知她。 这可是最重要的证人,她必须保护好鸢姬。 姜洄和夙游刚刚离开,祁桓便也进了院子,他是来告知姜洄,景昭醒了。 姜洄把景昭放在他院子里,也吩咐了景昭醒来后第一时间知会她。 这可是祁桓的心腹,必须好好利用。 祁桓进了屋没有看到人,刚要离开,便看到散落在桌上的竹简,还有匆忙间滚落到了地上的毛笔。 他上前几步,捡起了毛笔放在笔架上,不经意便看到桌上的竹简,还有竹简上的字。 ——东夷质子晏勋,温文尔雅,善待之。 ——远离祁桓。 祁桓面无表情地站着,把几个字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呵。”他冷笑了一声。 可真是有趣极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值得郡主煞有介事地“记仇”? 那东夷质子,就真的那么好? 难道他为她舍生忘死,就比不上那人多放了一碗血吗…… 这个郡主啊……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狠? ---- ----
第27章 烛幽 上 躺在榻上的鸢姬脸上惊魂未定,花了一会儿功夫才镇定下来,相信自己没有被抓回姚府。 她身上的伤看似恐怖,其实都是皮外伤,多是逃跑时磕碰擦伤,未伤及筋骨,因此还比景昭更早恢复清醒。 姜洄让人给她准备了膳食,几口温热的药粥入腹,她脸上也恢复了血色,看起来精神了几分。 姜洄极有耐心地等鸢姬吃下小半碗粥,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姜洄微笑凝视鸢姬,和颜悦色地说道,“姚家的家奴在鬼市搜寻你的下落,却不敢惊动鉴妖司,你能伴在姚泰身侧,应该明白,姚泰畏惧的人是谁,现在能救你的人又是谁。” 鸢姬咬着唇,从床上起身,向着姜洄盈盈拜倒。 “鸢姬拜见郡主。” 姜洄虚扶一把,“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姚泰如此宠爱你,为何突然要派人杀你。” 鸢姬生得极美,山泉似的双眼,含着盈盈水光,抬眸时眼里带着钩子,既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有动人心魄的妩媚,难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然而她最为有名的还不是这副面容,而是天籁般的歌喉,据说闻者无不陶醉。常有人站在姚府墙外,竖着耳朵就为听鸢姬一曲。 姚泰年过五十,患有头疾,药石无灵,每到夜里就辗转难眠,唯有鸢姬的歌声能让他缓解疼痛,安眠一夜,因此在姚府,鸢姬虽只是个身份卑下的妾室,却无人敢怠慢半分,谁都知道,鸢姬是姚泰的命脉。 可如今姚泰却要杀了自己的治病良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活着会让他的头更疼,疼得致命。 “因为司卿大人想杀我灭口……”鸢姬犹豫许久,终还是道出了实情,“主掌祭典之事的,本是宗伯大人,只是十日前,祭典配殿起了一场大火,许多祭品因此付诸一炬,看管祭品的贞人也葬身火海。宗伯大人不敢声张,转而向司卿大人求助,以鉴妖司的门路,从鬼市购得一批祭品,以做祭典之用。” 姜洄了然道:“这其中便包括了一批福蝶花灯。” 鸢姬答道:“正是。” “福蝶蝶翼的虫卵遇火灵则生,会令朱阳花逆时开放,难道负责祭典的贞人不知道吗?”姜洄问道。 “这……此事未曾听闻过。宗伯大人拟定的祭品,只说要一百零八盏逐水花灯,可没有指明要什么样式的花灯。” “诸多花灯中,以福蝶花灯最为珍贵,陛下六十之寿,他们理所当然会准备最珍贵的花灯,却没有想到酿成大祸。”姜洄冷冷一笑,“原先拟定祭品的贞人自然是知道福蝶蝶翼不能与朱阳花相遇,但是那人已经葬身火海,宗伯担心看管不力烧毁祭品之事会被陛下申斥,因此隐瞒不报,姚司卿愚蠢贪婪,酿成大祸。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所做之事无关紧要,却一步步将所有人都推进深渊。” 这就是如今武朝的贵族,人人都只顾自身眼前利益,却看不到大祸在即。 姜洄垂眸审视鸢姬:“可这些又与你有何干系,他为何要杀你灭口?” “司卿大人昨日听说是福蝶花灯导致朱阳花逆时开放,便害怕郡主早晚会由祭品的线索查到他身上。”鸢姬说着一顿,声音弱了三分,“那批祭品,是我奉司卿之命采买的。” “你侍奉姚泰三年,与他日夜相伴,他视你为救命良药,信重你,连祭品采买之事都能放心交给你,那肯定还有更多的罪证为你所知。如今鉴妖司不全受他掌控,我手持鹤符查案无阻,他担心我查到你身上,会抓了你严加审问,而你知道的秘密,远不止这些。” 鸢姬心头一跳,怯怯地抬眼看向姜洄,姜洄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让她不由得心生敬畏,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仿佛被人看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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