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收回目光,问他:“家中可有紫檀湘妃竹屏?” 房里的东西都清走了,若不是有书架在,看着哪像书房,得重新布置起来才是。 顾青听她说屏风,想着这原是有个屏风的,但他今日来看,觉着碍路,就给清走了。 只他还没来得及应,府里的下人陆陆续续地把季卿语的书搬进来,三五六箱数不清本数,比昨晚那两箱笼多了不知多少,顾青也是这一刻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季卿语的出身不是说出来唬人的,外头说她有才名,也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读过很多书。 季卿语看人搬东西,她的书需要分门别类放好,什么类型和什么类型放一块儿,自有讲究。她看得专心,甚至不知顾青什么时候出去的,正对着怎么排书发愁时,就只听外头一声:“让让。” 她回头,见顾青一个人抱着一展大屏风进来了,正是她说的紫檀湘妃竹! 季卿语没觉得惊喜,只觉得心惊,没想到顾青会自己去搬屏风! 平日她见下人搬东西、重物,从没觉得哪里不妥,甚至不会分给目光,但现下见顾青一个人搬着这么大个东西进来,没工夫去想顾青怎么这么大力气,就已经上前伸手要帮。 只她还没靠近,顾青瞧见她葱嫩玉白的手,已经皱了眉,他抬了抬下巴,叫她让开:“站旁边去,待会儿撞着你。” 季卿语额角突突地跳,又怕碍事,连忙让开了,看着顾青三两大步进来,把屏风一放,问了句:“这里可以吧?” 面色不变,气息均匀,甚至连汗都没出,深色薄衫下,高大健硕的身材无处遁形,漂亮的肩背线条用力时绷紧、卸力时舒展,宽肩窄腰,混成一体。 季卿语连忙点头,就见顾青大臂一展,单臂直接把屏风排开了! 顾青站在后边,从上沿露出一个额头,今日没束冠,像镇玉他们一样,束了个高马尾,额前乱着碎发,整个人伏在上头,无端透出点年轻英俊来,他浑不在意地问站在另一边的季卿语:“还想要什么?”
第12章 厮抬厮敬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①。 季卿语怔愣半晌,撇开头,心神乱了几分,从初见开始,她对顾青样貌的评价就是魁梧有余,而风骨不足,不想一日,对着他,竟也有诗句脱口而出的时候。 她转身去看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答他:“斋中长案一,端砚一,青石笔山一,紫檀笔床一,雕石笔屏一……白瓷笔掭、湘竹笔筒、玉石镇纸、笔洗糊斗,北置珠帘映榻,上置青木花尊,下置红木都承盘,画缸一、博山炉一,秘阁一,古琴一,中置香几,以紫檀云竹几式最佳②。” 季卿语说完一长串,见顾青脸已经黑了,他本就长得凶,一皱眉,格外叫人害怕。 “笔山要青石的,笔屏要雕石的……”顾青记了个七七八八,只觉得他们读书人麻烦,不过是几样文房,就青石白石、红玉紫檀、花里胡哨,“一个够吗?” 季卿语顶着他那张凶脸,心觉诗句什么的,果然是她想多了:“……若有白玉或檀木也可以。” 顾青看着不高兴,嘴上却记下了:“还要什么?” 季卿语说了个尾巴:“悬画一,水墨山水为上。” “还有呢?” 季卿语见下人都被他吓走了,想着他方才搬屏风的事,只好说:“……库房中还有一伏羲琴,是特意从家中带来的。” “旁人带个嫁妆都嫌多,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带?像我会短你吃穿用度似的。” 季卿语同他说:“是从小就用的琴,倒也不是名贵,就是那琴侧,有我曾祖的行书刻。” 顾青听她说小时候的事,皱眉一松,嘴上道:“那字刻在什么位置?” “左侧,八字而已。” “……右侧倒是空着。” 季卿语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将军也会行书刻?” “不会。”顾青直接道,“你昨日不是嫌我书读得不好吗?实话实说,我字写得也一般。” 这话说得就大大出乎季卿语的意料了,她竟不知他心细如发到了这地步,下意识挪了两步,轻声慢语:“……术业有专攻,将军不过是另一行的状元罢。” 这话一说,如绷弦轻拨,那因得知错过与进士婚约的忧伤,似涟漪泛去。 “挂哪儿?” “东侧。” “正了吗……” “……往左一些。” “现在呢?” …… 两人忙了半日,昏阳淡淡入户,原本空荡的书房一下变得有生气起来,风卷珠帘透着文雅,丝竹斜影入户,恰好落在湘妃竹屏上,隐隐绰绰,教人一时分不清是纹竹还是影竹。 季卿语坐在南窗边擦琴,玉手拨弦,垂眸忧思。 顾青原是来叫她用膳,可甫一进门,便没了话音——他自是知道季卿语是好看的,没揭盖头时便知,想来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季卿语有多好看,但他原以为美人在皮,欺霜赛雪,肤如凝脂,玉骨冰肌,今日才恍惚发现,美人在骨,她坐窗前,便让人有清风明月之感,她本就长在诗词琴曲里。 顾青敛眸,一一扫去书架上的书,半晌忽然道:“看来岳父说的话,确实不能尽信。” 季卿语擦琴的手一停,目光斜落新绿上,指腹压住了弦,险些拨出一个响,语气不变:“将军怎么突然这般说?” “岳父说家中二女喜好话本茶楼、沙场将军,性子活泼,调皮捣蛋,满宜州都寻不出第二个比她更难嫁的姑娘。”顾青说着,顿了顿,“但我看你这满堂书架,倒是没有一本江湖诗话。” 文官堂前言,听七分信三分,季卿语倒是不知竟能谎话连篇到这地步,她按着琴弦的手用了力,已经能感觉到疼来:“少时欢喜罢了……年幼喜欢看戏,武戏热闹,扮相帅气,自是好看的,启蒙读书后,又是不同,家中管得严,不年不节的轻易听不得一回,开始还觉得心痒,后来觉得也就那般,说不上喜欢了。” “是吗?”顾青走进来,提起茶壶往季卿语的茶杯里添茶,他倒茶不讲究,手举得高,案上有水珠四溅:“岳父昨日在席上让我帮忙献诗绥王。” 季卿语一惊,连忙抬头看他。 却见顾青正好也在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甚至能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一瞬的张皇。 他在疑。 “怎么?” 季卿语错开头:“无事……就是不知父亲怎会突然想献诗绥王。” “文人的酸文假式?” 季卿语摇头:“确实是文人酸文假式,但却不像爹会做的事。” 顾青微微侧了头,语气里带着疑惑:“哦?” 季卿语无奈笑笑,直言:“爹的诗文写得不好。” 顾青因她的笑敛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笑,有种清泉解冰的空灵感,他用力抹去杯壁上的茶水。 “不知将军可否借我爹爹的诗文一观。”季卿语语气轻快,“献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关乎两家颜面,我既已嫁到顾家来,也该替将军考虑不是?” “我一个粗野武夫,就是献臭诗,王爷也会谅我目不识丁,不用担心。”顾青这样说着,还是从怀中捏了两张纸笺出来,“这便是岳父新作的诗文。” 季卿语接过打开,刚看第一眼就愣住了,手指泛白,明明说要看诗,目光却是死死地盯住第一句——这哪是父亲的诗文?分明是她的! “岳父对这两首诗文很是满意,刚作出来就想请绥王指点,想来确实写得不错。”顾青似乎没看到她的不对劲,解释了那句“话不能全信”。 为了平祸,四处嫁女,为求汲引,假手诗文,这对诗礼门第来说,何其下作?季卿语原以为父亲只是因为多年有志不骋而走了歧路,却没想到父亲早已和年轻时那个志高青云的傲岸君子判若两人。 季家家风清明,何至于此…… 季卿语不说话,顾青就等着,半晌才听到一句:“不是两首吗?” “是还有一首。”顾青摸了半晌,又拿出一折纸笺,“我虽不懂诗文,但读过之后,也觉得此首甚妙,岳父确实满腹文章。” 顾青的夸奖,季卿语一句也没听到,看完新的那诗,指尖忍不住发颤——这是曾祖绝笔…… 曾祖晚年累病缠身,很早就握不动笔了,很多诗文都是在病榻上,由季卿语代为执笔纪录,而手上这首,几乎是曾祖的绝笔——曾祖在吟出最后一句后便口吐鲜血,没过三日,驾鹤西去。 当时场面慌忙,季卿语甚至没来及收拾,连写最后一句的功夫都没有,只想着撂笔寻人。 等后来想起要替曾祖整理诗集时才发现,这诗不见了。季卿语自觉颇为可惜,可当时年幼,还未开智,读不懂这诗的意思,只知曾祖是在感慨年老体衰,报国无门,等大些,再想品悟,才惊觉那诗怎么也记不全,辗转思忖,到头来只剩那还未来得及添上的尾联…… 如今前言在纸,最后一句却绝不是曾祖所言,狗尾续貂之作,让季卿语如何不痛心?她一闭眼,昨日仿若重现,曾祖倒在病榻、病体憔悴,音容笑貌更是历历在目,季卿语越想越心惊,险些坐不住,就要栽下来! 父亲怎能拿曾祖绝笔,前去求荣!这让曾祖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顾青把茶水放在她面前:“这诗有何不妥?” “……未有不妥。”曾祖的诗文,从来都是上乘,岂会不妥。 “那便确实是好诗文了。”这便是想要回去的意思。 季卿语眼睫慌乱,连忙说:“将军且慢!” 顾青还未见过季卿语情急的模样,两人的手各执着纸笺一边,他要拿,她捏着不放。 便是这时,书房外有脚步声进来,张口就是:“将军,惠山那儿有——” 只还没说完,便一口倒吸凉气,连忙跳了出去。 顾青分毫不动,连着季卿语的手,去看她慌张的脸,比圆房那日还要白。 季卿语心急,忙说:“既是献诗,又是佳文,自是要好好包装一番,如何能干拿着两张笺纸去献,只怕还未送到王爷手里,就被下人轻视,遗落草荐。” “夫人以为如何?” “将军你看,这纸藏在袖中,也皱了,不如妾身重新抄过,装帧一番,再还给将军。” 顾青捏着那纸,感觉到对面的季卿语使了点力气,心里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季云安为了送这诗,不惜开口提季卿语,这在顾青看来,便是小人所为,可见里头决计不只献诗这么简单,今日一试,看季卿语反应不一般,便知里头古怪不小,问题或许还出在诗上。他倒是不计较季云安差使他,但季卿语的反应倒是有趣。 但眼下似乎不是个谈话的好时候,外头急得很,压着声音高声说了句:“将军,惠山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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