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卿语也急,怕他说回来再商量,那便是没的商量了。她的手指用了几分力,甚至曲起指尖更靠近了一点,承诺:“等将军回来,便还给将军。” 顾青挑眉:“等我回来?” 季卿语不疑:“等你回来。” 顾青放手了,像是没有方才那一场拉扯,直起身,把季卿语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喝完原是要走,快走到门边,又回头问了句:“等我?” “等你。” 顾青走了,趁着黄昏出的城。 镇玉和闵川的马跟在顾青旁边,一行人一边出城,一边道:“去年黄河水患征调徭役,因地方官吏有人滥用私刑,导致徭兵逃跑,今日有报说,负责那一行伍的亭长怕受责罚也跑了。” “是谁负责?” “宜州府一个曹姓参军,据说这人有些背景,大概是想让亭长给他顶罪。” “什么背景?”顾青勒了马,巡视山脚的动静,一双利目,像是鹰眼。 他自军营出身,最讨厌的就是关系户,这些人来前线,一不拿刀枪二不上战场,可到头来,他们拼死拼活打下的功勋全得落到他们头上,这就是寒门将领不如世家的地方,熬了十年未必能出头。 “据说这人是入赘魏家。”镇玉吃了一口料峭春寒,快快道,“魏,是贵妃娘娘的魏。”
第13章 徭兵为寇 十年前,太子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朝堂,最得宠的便是五皇子。 皇爷年事已高,虽从未表露过让五皇子登大位之意,但明眼人都知,将来皇位非五皇子莫属,而五皇子的生母,正是贵妃魏氏。若说如今的南梁,哪方世家最尊贵,便是魏家。 顾青没深问,转而说:“确定那些人都往惠山去了?” 闵川道:“那伙人逃了挺久,想来也知如果被抓住,就是杀头大罪,轻易不敢出现,但近日惠山山脚村落,不少村民反应打杀劫道颇多,村里常有鸡鸭犬丢失。便是今日,村头那口唯一的水井里,泡着一具男尸。” 镇玉翻出自己记事的小本,他看着就不像能打仗的兵,秀气得很,接过话头:“有村民说是醉酒失足,也有人说是被推下去的,但最后才惊觉,这人竟不是村里的,等县令一查才知,这人是逃跑的徭兵。于是就有村民反应,说这人前几日打劫过他……他们通常夜里打劫,天色黝黑还蒙面,想来确实是怕人认出来。” “那便等天黑。”顾青勒住马绳,赤兔马在原地转了个圈,“今夜来了几个弟兄?” “点了十二个。” “埋伏吧。” 夜色西落将沉,东方吐白既明。 季卿语妆罢,前去给祖母请安,还未进门,就听舅娘田氏喧哗—— “阿奶,阿青媳妇刚进门,就派人到您身边看着,只怕是不安好心……” “什么不安好心?不过是看我这老太婆腿脚不便,想着照看一二罢。” 田氏不舒快地撇嘴:“这两日我瞧阿青媳妇,说话都不拿正眼看人,怕不是瞧不起人,觉得我侍奉不好?您给评评理,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精挑细选?家里买到好东西,可都是让您第一个挑呢。” “卿语就是性子淡了些,不爱说话,没看不起你,你想多了。” “就是看我不起,我一个外姓的,整日在家管这管那,看着就叫人不快,但您可知道,当初在村里,我田小玉虽然嘴上凶了点,但从未短您吃穿,每年新年还给您裁新衣!我自个儿可是好几年都没扯过一块布……”田氏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做过的好事,像是怕顾阿奶忘了,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末了轻声嘀咕,“如今她只是把我从您身边挤开,说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好了!”阿奶撂下淋菜的水壶,“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赵娘是卿语从娘家要来干杂活的,是我看她清闲,还会种菜,才叫到身边来,我同她一般年纪,刚好能说说话,怎么?难道你想日日来陪我这老太婆种菜聊天吗?” 田氏语噎,倒不知这人竟是顾阿奶亲口叫来的,不过既是来种菜,田氏自然不可能再张口,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下地了,悻悻说:“原来如此……那阿青媳妇还真孝顺。” 听到这儿,季卿语才往里进。 田氏嘴上没再说,但对着季卿语本人,却也没有轻易好颜色,等季卿语请完安,心里嘀咕着这人假模假式的规矩真多,才开口问起别的:“听说卿语前日回门,从娘家带了好些丫鬟下人回来。” 季卿语抿了半口茶:“府里下人少,日常起居不太方便,索性从娘家带了些人回来。”她说着,补了句,“这事,将军也知道。” 田氏听到顾青的名字,没了二话,心道城里的媳妇当真金贵,不过几步路请安的功夫,就得前前后后八个丫鬟伺候。 看如今的松鹤堂,丫鬟比主子还多,平日喝茶,田氏是自己动手倒,可今日季卿语刚坐下,这些琐碎的杂事,瞬间就让下人接了手—— 她要喝茶,还没伸手,茶水已经叫人添满了,她要吃果脯,还没说话,便有人替她剥好了壳,她瞧见季卿语的丫鬟半跪着给顾阿奶垂腿,不由眼热,她来宜州半年,吃穿用度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但今日才发觉自己竟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季卿语放下茶杯:“原只觉得杂事颇多无人干,同娘一提,便派了好些人给我,却不曾想,饶是诺大的清鹭院,也装不下这么多人……过几日,还是先遣一些回去好。” “别忙!”田氏连忙道,笑说,“来来回回多麻烦?如今府里活多,样样都等着人做。” 季卿语好说话得很:“原来如此?那干脆从清鹭院挪些人过去,省得招人,荒废银两,我院里的人都是干活的熟工了,舅爷只管差遣。” 让舅爷差遣,可不就是让她田小玉随意使唤? 田氏想着往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眉眼都带着笑,连带看季卿语都觉得格外眉清目秀,又瞧季家来的那些个丫鬟,那决计不能是眼高于顶的货儿! 一番打量,心口熨帖,没说两句,便高兴地走了,说是回去同黎阿栓商量如何安置这些下人。 季卿语从松鹤堂回来,卸了笑,眉眼不郁地进了书房。 她重新展开那两首诗——祖父的绝笔,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叫顾青送去绥王面前,为今之计,只有重写一首。 她这一坐,提笔就近月色入户。 菱书菱角没敢打搅,都知道自家夫人写东西,整日不能一动,谁来都没辙。 她们守在外头,安安静静,直到子时将过,才见里头烛火轻曳。 如今乍暖还寒,夜还冷人,菱角见人出来,先给披上了大氅:“夫人,吃点东西吧?” 季卿语摇摇头,望着西边蟾宫,本是暖月,身形却格外孤寂单薄:“安歇吧。” 挑灯回廊。 厢内烛火已暗,季卿语睡入梦中,觉得这一梦,会梦到曾祖—— 那是个风和景明的清晨,曾祖带着她外出踏青。 宜州境内,鲜有高山,有的不过一些小土坡,但还算景色宜人。 两人便是去爬坡的,一个七旬老头,一个六岁稚童。 “曾祖,今日要爬到山顶吗?” “当然要爬到山顶。” “可曾祖昨日也说要爬到山顶,不过走了一百步,就说累了。” “胡说!分明是你累了,曾祖心疼你,才先说累的。” 季卿语看曾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知道他在嘴硬,但却没戳穿,一脸好说话的模样:“那今日卿语努力,走上个两百步。” “啊呀!你个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曾祖急得搓头发,最后却还不肯输架子,“真是好样的!曾祖今日舍命陪君子,一定陪你上这平云山!” “……多少步了?” “九十步了。” “多少了?” “九十九。” “还没到吗?” “现在才开始第二个一百步。” 一老一幼搀着手,渐渐走进山林中。 那是春日,绿郁层叠,连着芭蕉细叶,遮映两人身影,遥遥看着,一如画中。 泉水流潺,淙淙而下,溪面隐见行人,静影沉璧,浮光跃金,随波漾去,再定睛一看,却是两年后—— 曾祖已经走不动路了,好一些时,能躺在竹榻上同季卿语说话,每当天色不错,他总会说:“该去爬山了。” 季卿语坐在榻边习字,她年岁不算小,脸上却还有奶瞟、一点婴儿肥,明明是精灵可爱的模样,眉眼却透着一股端庄淑直,说话也正经:“曾祖每次都会偷懒。” “谁说我偷懒!”曾祖又急了。 季卿语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曾祖快起来,咱们立刻动身。” “去就去。” 话是这般,但曾祖却没站起来,季卿语知他是在嘴硬逗她开心,却不想老头儿忽然侧过身子,伸出两指落在她纸上——指尖模仿走路时的动作,思忖了一会儿:“今日我们要去泰山。” 季卿语支着下巴:“泰山为五岳之首,素有天下第一山之名,是南梁最高的山峰。” “今日我们就要去这最高的山顶。”曾祖话里志得意满,还带着些俏皮,“曾祖和卿语走啊走,走了一百步,路转西桥,看到一条小溪,溪边有两小儿嬉戏。” “他们挽着裤腿在溪里摸鱼,‘哗啦’一声,一小儿握起两拳,说自己在河里摸到了蝌蚪,叫同伴猜猜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猜对了就归他,还说他马上就能拥有第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蛙。”季卿语说完,伸出两只手,反握举到曾祖面前。 曾祖欢欣鼓舞地笑起来,夹着声音,装作稚童:“我猜是左边。” 季卿语摇摇头,说不对,把手翻过来,打开,就见里头跳出颗饴糖:“蝌蚪没有,只有饴糖一颗。” 曾祖抢过去,皱纹笑得舒展,举着手,剥开糖纸要吃,谁知糖纸还没拆开,便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场激烈而汹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曾祖推着手,便咳还便说没事,马上就好,可却如何如何都停不下来,直到最后,有血丝星点溅落糖纸。 季卿语慌了神,连忙叫人,可那些人怎么来得这么慢,她提裙就跑,曾祖却抓住了她的手,他掩着口中的血,念着她的小名,就说:“不要怕……不要怕……” 满宜州的大夫都来了,里头站的全是大人,他们神情肃穆,交头低语,说些什么季卿语听不懂的话—— “季大人恐怕时日无多……” “可京城刚传来风声,说皇爷要见他。” “……姑且只能用药吊着了,具体多少时日,我等只能尽力而为,只盼,盼皇爷的船能快些到,好叫季大人能见皇爷最后一面。” 季卿语站在门边,目光远远地不知在看什么,许久才发觉自己右手硌得生疼,低头一看,发现里头也有一块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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