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委屈的是她,但季卿语却越说越难过,眼泪劈里啪啦地掉,砸在顾青的脸上:“……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但我又不得不做,小姨被带走了,杀手也敢闯进家里来,你是个将军,他们都这般大胆,你不知道你关上门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可我还能怎么办?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会读书,可我忽然发现我读的那些书什么用都没有,唯一有用的就是那些算计人心……” 季卿语说得很艰难:“我觉得我同父亲不一样,但到头来,我们不愧是父女……” 顾青粗粝的拇指擦去季卿语的眼泪,问她:“你算计我什么了?” 季卿语哑声说:“……拿从你这知道的消息去做筹码,仗着嫁给你,给刘家施压。” ……她管这叫算计。 顾青不懂是不是读书人都这般有良心:“你拿什么跟刘家做交易?” 季卿语甚至都不好意思说:“重种军田,平定匪乱……” 顾青眯起眼睛看着她:“你办得到?” 季卿语忽然小了声音:“……重种军田可以。” 顾青笑了:“匪乱呢?你拿得动刀吗?”投壶那准头,比二土都不如。 季卿语还掉眼泪呢,捂住他的嘴,第一次冒出来天真的想法:“你别笑我……” 顾青笑她还不是个傻子:“所以是不是要我管?归不归我管?” 季卿语含着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顾青今日没束冠,束了个高马尾,额前乱着碎发,这是鲜少季卿语能从顾青身上看到的一点英俊,她的手指在他肩膀的布料上扣出一点褶皱:“归的……”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来找我帮忙。” 季卿语吸了吸鼻子,记得那日也是这样被他抱着:“嗯……” “钻营苟苟,阿谀奉承,你是不是?你承不承认?” 季卿语觉得丢了人,环住顾青的脖子,却豁然开朗,小声在他耳边说:“……认。” “你算计魏家,又不是全是出于私心,宜州百姓受苦,家人受累,你管这叫钻营?怎么这么小心眼。”顾青揉着她的发顶,轻轻在季卿语的耳侧留了一个吻,“承认便是,那又如何?我叫你算计我。”
第54章 去赏花吗 天落孤蒙, 葭月似霜,檀木马车行在山道上,晃晃悠悠, 今日有雨,不大,罩得山间雾蒙, 像是苍云下盐。 矮脚灌木丛随着马车卷起的小风倒伏,可跌倒了却又懒得再站起来,没骨气得很,可反正就是冬季,也无人督促它们勃勃生机, 以至于, 马车停下时,油纸伞“嗡”地撑开,露出的那一朵玉兰, 成了万物颓唐里唯一的亮色。 顾青穿了身黑色深衣,季卿语则是一裙素白。 今日是曾祖的祭日。 “真不让我去?” 顾青单手撩起车帘,漏出半个身子看着她,一脸不满意她这个安排。 这人今日还束了冠, 早晨起来叫季卿语看见,还稀奇地看了许久,确实如她想的那般,顾青生得太硬朗, 不适合穿宽袍大袖,高马尾和骑装更适合他。 这会儿, 季卿语盯着他摇摇头,到底没说, 若曾祖看见他能气得活过来…… 季卿语喜欢文人客,曾祖却喜欢状元郎,当初带她到京城会见老友,那是挨个问候了各家子孙,放出的话也十分嚣张,若想做季卿语的夫君,那最次也得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 曾祖若知道季卿语不仅没嫁状元郎,甚至嫁的还是个不读四书、不通五经的武将……季卿语摇摇头,其实心里想的是别的——季云安把她的婚事当作筹码去做交换,今日叫曾祖知道,曾祖定是要生气的,季卿语不想在曾祖生气的时候,带顾青去见他。 她侧了侧头,心想,今日还是先跟曾祖打声招呼,明年再带顾青去见他吧,反正日子还长。 顾青难得收拾这么整齐,却白收拾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给季卿语系好白裘带子,叫她不要吹风:“我在山下等你。” 季卿语点点头,提裙往山上去。 曾祖葬在山腰,那处长着一片竹林松木,是个清雅之地,只曾祖的墓碑旁,还多栽了棵枇杷树。 目下已不是早晨,过了给曾祖祭祀的时辰,不过不要紧,因为每次祭祀时,季卿语总会多留一会儿,人太多,轮不上她同曾祖说话,曾祖也听不过来,倒不如不要着急,晚上一些,慢慢讲。 只她是这般,父亲也是。 季卿语并不意外看见季云安的身影,步子只是停了一下,便撑着伞,走到他身边。 “父亲万福。” “嫁了人还知道来看曾祖,不枉曾祖当初最疼你。”季云安只是用余光看了季卿语一眼,全身上下都带着不动声色的意味,自得写在眼底。如今他如愿以偿做了宜州的知府,周身气度都不一样了,曾经气质里的迫切和张皇消失不见,转而化为了身居高位者的自在淡泊。 但季卿语知道他只是暂时满足罢了,父亲想去京城。 她自觉看透了父亲,没有心力再周旋,她变了,经历过一番作茧自缚的破蛹,但父亲没有,话里依旧那般冠冕堂皇,可当初疾言厉色提醒她来见曾祖的又是谁?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吾日三省吾身”是君子所为,一个人的思想从来都是根深蒂固的,父亲已经叫功名利禄迷了眼,又怎么想起还有回头路。 季卿语切齿,话声是少见的尖锐:“父亲不用假意与我周旋,那些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今日有雨,季云安的目光随着她这句话变得如闪电般凌厉,可他又自诩身份,当季卿语的话是耳旁风,他手中还握着香,香烟缭绕而上,渐渐淡在云里,季云安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从小受教的礼义廉耻都忘了?我是你爹!敢同我这般说话!你的家教呢!” 季卿语对他越发失望:“父亲的教诲,卿语没齿难忘,只曾祖的教诲呢?父亲敢同我一般掷地有声吗?” 季云安固执地给曾祖插上香,回首看她,宽袍大袖划出弧度,切断了一片绵绵细雨:“我不敢?我有何不敢?曾祖的一字一句,我从未忘过,甚至日日夜夜记着,记得比谁都清楚,曾祖遗言我誊抄千遍,枕着夜梦?我忘了?你说我会忘吗?”季云安彻骨寒凉的目光看着季卿语,像是看着一个丧心病狂的怪兽,咬牙切齿道,“我看忘的是你……季卿语你不要忘了你的什么身份?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同我说话!今日当着曾祖的面,你跪下认错,我可以不罚你。” 季卿语皱着眉,轻语却坚定:“我没错。” “那就是想让我请家法了!” “……爹,别再执迷不悟了,您当真不懂自己在做什么吗?”季卿语摇头,往后挪了半步,“季家三个女儿,为了爹爹的仕途,每一桩婚事都机关算尽,都说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为何独独到了父亲这儿,算计的却是自己的得失?我们从未怨过您,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受您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您是知道季家风骨的,您是洁身自持,可卿言和大姐呢?我们也是人……” 季云安看着她,漠视着,像是听不懂她的苦痛。 季卿语不想给他再留有颜面:“我反问父亲,假手诗文,拿我的诗、曾祖的绝笔去求绥王汲引,父亲的良心又何在?父亲问我礼义廉耻,可父亲又哪里还有礼仪?哪里还有廉耻?” 季云安勃然色变,作势便要打她:“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才敢在曾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季卿语撑着伞往后一躲,没让季云安碰到她:“父亲假借醉酒,对夫人王氏,对我所做的那些行径,便是但说出来一件,都能叫天下人所不齿,父亲如何还在为自己的升官居功自傲,沾沾自喜,可您到底明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季卿语心口一痛,“您知不知道曾祖曾对您有过多高的期望?” “住口!” 季卿语急急道:“曾祖曾说,祖父擅画,那画技便是唐寅来看,都要惊叹三分,祖父不擅为官,却能在‘画’之一路上走得长远,曾祖无数次同我说过,责怪自己的当时年少,说话不过心,不应该在祖父最自得的时候打击他,叫事得其反,让祖父不敢再画,拼命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祖父年少时,自觉画技天下无双,谁也看不上,私下里也对各种大家大放厥词,但奈何技艺超群,甚至得中宫赏识。自己的儿子有这般作为,作为父亲,曾祖自是高兴的,只曾祖嘴硬,夸赞的话从不随意说出口,更是觉得夸奖儿子有损父亲的威严,便多是鞭策,希望祖父能在精益自己的同时学会谦逊,曾祖面上不够言笑,可他做的比说的多——季卿语的书房里,除了两幅名家之作,其余画作其实都是祖父所为,是曾祖一幅一幅替祖父珍藏起来的,这其中,甚至有祖父三岁时的随笔涂鸦…… “祖父流连酒肆勾栏,喝酒误事,误了军粮,走上歧路,祖父自怨自艾,曾祖又如何好受?曾祖晚年一直在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自认一生不负君主、不负百姓、不负师生,却独独对不起祖父,对不起您。” 季云安破口大骂:“胡乱编造!” 季卿语拧着眉,说得艰难:“曾祖同我说,父亲天赋异禀、少年天才,年纪轻轻便已是两榜进士,若肯徐徐图之,将来在朝堂,定能有一席之地,季家的未来,能在父亲手里上一个新台阶。” “住口!住口!” 季卿语终于说完了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如释重负,忽然想靠在顾青怀里睡一觉,他太高了,肩膀对她来说不够舒服:“曾祖一直遗憾未能把这些话说给您听,但其实曾祖对你们很满意……” “你知道什么……”季云安没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场面,他的女儿,最体面的女儿,却全然不顾他的体面,将那些所作所为全都摊开来说,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戳他心口,先是说他不配为儿孙,再说他不配为丈夫、父亲,现在又说他辜负了曾祖的期望,没能做成一个好官,“你知道什么!我不是好官?文平赈灾我亲历亲为,庑县救济我吃苦耐劳,我比他噬血啖肉的魏硕好多少!为何步步高升的不是我?我没有行贿,没有杀人,我比魏家那些人好多了!” “在卿语眼中,父亲一直是个谦谦君子,有朗月之姿,所以就算父亲做出那样的事,我也从不妄言,从不诋毁,始终相信父亲会改好。”季卿语轻声慢慢,像是在说自己的心路,“因为知道您好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所以分外不愿相信那些事情是您做出来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骗自己,但到最后,我不知在自欺欺人的我,还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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