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门前,五辆马车纵列成队,经幡领首,俊马星驰。 菱角跟在季卿语身后,悄悄同菱书说:“昨夜你忙着写字没看全,后头三辆马车里具是府里备的回门礼,我听老夫人院儿里的丫鬟说,夫人还没进门,这些东西就开始备下了,挑的还都是最金贵的,可见顾家看重夫人。” 菱书也高兴:“季夫人和三小姐一直担心夫人被姑爷欺负,大婚前哭了一整夜,三小姐的眼睛第二日都还是肿的!今日回去咱们定要好好宽一宽季夫人的心,就说,顾将军其实不凶……”菱书想起昨日,顿了顿,这话自己都不信,“呃,凶是凶了点,但待夫人还是很好的,老夫人也喜欢夫人,后宅清净,没有妯娌,没有妾室,和和美美……” 季卿语在一旁同顾祖母道别,还不知菱书她们已经把她在顾家的两日光景描绘成了世外桃源,直等顾青来,季卿语才上马车。 菱书替她挽车帘时,轻说了句:“大小姐回来了。” 季卿语步子没变,凤瞳微敛:“姐夫呢?” “大姑爷近日刚好巡察到宜州。” 难怪大姐会来…… 季卿语心下了然——今日这归宁,怕是不太平。 季大小姐季卿兰乃是季云安原配赖氏所出,赖氏一族在江南颇有名望,和季家具是,算是门当户对。因此,王氏进门时,季卿兰虽只有两岁,却没有过继到名下,而是由赖氏的陪嫁嬷嬷一手带大。后也因生母不同,季卿兰与季卿语一直不对付,常年多有龃龉,是三年前季卿兰出嫁,两人硝烟才停。但与其说停战,不如说是季卿兰没有机会再刁难季卿语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季卿兰的夫君覃晟,为提刑案察使司正五品佥事。 今年都察院考满,正是地方各部升迁降调的时候,季卿语知道父亲把她嫁给顾青,明着是为避魏家旧事打压,但究其根本,还是迁官。 季云安任宜州通判已有九年,此番若不调回京里,往后怕是难有际遇;反观魏硕,调任三载,却有黄河治理之功。京中位置紧俏,又逢翰林大考、科举在即,一个是资历,一个是实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怎敌三国周郎赤壁。 今日归宁,既有覃佥事,又有顾将军,季云安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他会开口吗? 他又会跟顾青提什么? 季卿语走神之间,车马动了,神思像茶壶里的水无措地晃,她被迫地走,被迫地动,如豕囚笼,贩摊肉糜,明码标价。 她忽然想知自己几斤几两,目光流落,才发现顾青不在车上,微微打起车帘一点,问菱角:“将军呢?” 菱角指着前头那团光:“将军在前头骑马呢。” 季卿语递去目光,看前头那个高持端厚的背影,想起他过嘴的每一句不着调的轻笑,心底没由来一慌——定亲半载,成亲几日,她只想着自己所嫁非所愿,命途舛且波,却忘了顾青也是个人,也忘了想,他会如何看她…… 她自以为不把腌臜拿上台面,就不是脏,可是到头来,她在别人眼中,或许从来就不干净。 风从帘底进来,露出外头斜角的石阶,春日晴薄淡淡,浮光片影时有时无,零星碎在地上,影漾随日,阴云逐波,定睛再看,季府已经到了。 一家人尽在正院候着。 男子聚在前厅,女子围去后院。 季卿语还未见到娘,便在花园看到了季卿言。 “二姐!”季卿言三两步跳过来,鬓上珠花晃荡,她挽上她的手:“你才三日不在家,我便想你了。” 季卿语挂了点浅笑:“没惹娘生气吧?” “我乖着呢,才不会惹娘生气。”季卿言努了努嘴,“惹娘生气的,另有人在。” 季卿语了然。 两人进门时,王氏和季卿兰已经在了。 王氏远远看见她来,端秀的脸上闪过动容,再一看,眼底已经蓄上了水花,她看季卿语行完礼,牵着手引到身旁坐下,连说了几句“回来就好”,又问了几句体己话:“顾家人待你可好?顾将军待你可好?” “女儿一切都好,顾将军也很好,请娘放心。” 王氏真真切切听她一句很好,才终是觉得安心,温温地拍她的手:“你过得好,娘便放心了。” 季卿语握好娘的手,问候季卿兰:“大姐怎么来了?” 季卿兰看她们母女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眼里不大痛快,但面上还笑着:“说起来,我也有两年没回来了,正好近来覃晟到宜州巡察,我惦记着好久没回娘家看看,便跟着来了,原是租了个院子住着,这不,一听你回门,就想来给你撑场面。” 季卿语谢过她的好意,也关切了句:“小侄儿也来了吗?” “留在扬州了,如今还不满一岁,但已经会叫娘亲了。” 季卿言喜欢小孩子,这两日听季卿兰一直在夸儿子,便也忍不住关切:“不知小侄儿身子如何?” 季卿兰脸上的笑意顿了顿。 覃晟风流,娶她之前,家中便已有妾氏,还颇得覃晟宠爱,就连孩子,两人也是前后脚怀上的。虽然是季卿兰早诊出喜脉,月份也更大,但生孩子这事,谁又能说得准?妾氏在正室前头生孩子,对他们这种人家来说不体面,因此怀孕那会儿,婆母便一直催她快点生,每日请安时,也总要说上几句,好像说上几句,孩子就能生下来了。 季卿兰头胎本就怀得难受,婆母给她的压力也不小,孕期心情一直不美,弄得覃晟不爱来她房里,还又纳了个妾氏进门。季卿兰一时气急,教孩子七月出头便破了羊水。万幸母子平安,还在妾氏之前临盆,但不幸是,因为早产,孩子天生体弱多病,大夫说怕会早夭。 季卿兰不爱人提儿子体弱的事,一提起,那段日子的苦,就得‘搜肠刮肚’再来一遍。 “在扬州寻了几个名医,已经好多了。”季卿兰浅浅带过,说起别的,“如今咱们三姐妹都有了归宿,卿语已经成亲,嫁的还是个魁梧将军,将军嘛,想要孩子不是轻而易举?就是不知离开宜州前,能不能听到好消息。” 季卿语没听她语气里的暗指,就听三姐妹都有了归宿,惊讶问:“三妹许了人家了?” 王氏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季卿兰悠悠道:“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二妹你呢。” 季家前厅。 季云安看到顾青进门,面上的笑就没下来过:“这位便是连襟,提刑案察使司的覃佥事。” 覃晟闻声,抱拳相迎:“久闻将军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虚名。”顾青见这人一身月白袍,冠木髻,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个头一般,便知他也是个读书人,季家还真喜欢读书人,也夸了句,“覃佥事学问不错。” 这话惹得覃晟的笑容一僵。 覃晟算得上季云安半个学生,从前在书院里学问做得一塌糊涂,能当上官,不过是靠家里荫入国子监,又舍得花钱打点。 季云安知道覃晟不喜欢被人揭短,接了句:“怀谦从前在学,写过一首颂菊小诗,被曾祖赞过神来之笔。” 那颂菊小诗是覃晟这辈子的得意之作,不想竟被季渊泽夸过,当即喜上眉梢:“改日拿出来邀顾兄品鉴。” 顾青摆手:“不必了,我大字也不识几个,看到诗文就头疼。” 他这样说,覃晟就舒服了,也明白这人真是个粗人。和一个粗人比,他学问如何都算高的,覃晟自得起来,目光里淡淡透了点瞧不起顾青的意思,不过是个拼血拼肉搏名声的,一身污糟血腥,没有丁点清贵傲岸的君子气。 南梁自景帝始,便重文抑武,风气如此。 “今日备有好酒好菜,两位贤婿快请上坐。” 顾青入席,自酌小酒一杯。 覃晟和季云安对视一眼,覃晟道:“久不来宜州,还不知宜州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季云安笑道:“宜州虽富庶,但远没有扬州景色怡人,目之所及山川湖景,样样巧夺天工,去年有幸一睹,便常常梦回扬州。” “岳父去年到过扬州?怎不叫小婿作陪,瞧他个十万东风?” 季云安摆手:“当时为参加兰亭诗会,来去匆匆。” “可是绥王宅里那个兰亭诗会?” “只是外围小坐,未能入得绥王帐中,不过要是能与绥王同席共饮,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季云安摸了摸美须似是在畅想。 如今这话,明眼人一听便该识趣地接上一句:“这有何难?”,季云安想搭上绥王的心思落到了面上,没人听不出来,但偏生他对着的顾青——顾青一直在吃酒。 去年,季云安匆匆赶往扬州赴兰亭诗会,确系绥王所邀,但却没能见到绥王。 他在宜州为官数十载,在通判这个位置已有九年,再不升迁,往后一辈子便只能待在宜州,他不得不另求他法——绥王李津偏好音律,诗文亦是上乘,在南梁与季家曾祖季渊泽并称“李季”。 季云安出身季家,又有一个颇有诗名的曾祖,想求绥王一见不难,他献诗汲引,为求升官,可绥王收了他的诗,却不见他的人,结果不言自明——绥王没看上他的诗。 献诗这事,一次碰壁,第二次就难了,他没了曾祖做倚仗,现如今,只能看顾青的名声。 季云安停了半晌,不见人回,直接点他:“顾贤婿可知绥王其人?” “当今圣上的幼弟,自是知道的,皇爷爱重绥王,连封地给的都是扬州。” “……不错。”季云安问得更明白了些,“不知顾贤婿可认识绥王殿下?” 顾青看了他一眼,筷子不停,捡了片菜叶子吃:“绥王久居扬州,又是个喜好词曲的逍遥王,我一个粗野武夫,不如岳丈能得绥王青眼,自是不认识的。” 季云安干笑两声:“……贤婿倒是不拘小节,不知这两日和卿语相处如何?” 顾青皱起眉来,在这时候听到季卿语的名字,并不叫人愉快,他捡了片扣肉:“就日日看她莳花弄草,没什么意趣。” 季云安看他皱眉,心里竟开始悄悄打鼓,顾青的面相生得太凶,阔眉高鼻,下颌线锋利,还有一道断眉,仅是蹙眉,就教人觉得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把人提起来发怒,那点试探的心思,偃旗息鼓,他提壶给顾青倒酒:“贤侄莫急,听岳丈同你慢慢道来。” 季云安便把献诗的事说了,只是只字不提升官,只说绥王擅长作诗,此番只是为求指点,末了请求顾青道:“如今也是难得了几首佳文,又想贤婿自京城来,人脉甚广,便厚着脸皮求贤婿帮忙引荐一二。” 顾青眉头散去,他不懂文人献诗的酸文假式,但左右不过几张纸,对方又是他岳丈,这有何难的?他道:“岳丈有事,尽管直言,都是一家人,小婿能帮的地方,自然会帮……”他说着,又抬起眉,冷冷地睨他一眼,“但岳丈说事便说事,莫说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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