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启见这事拿不住他,忽然道:“你十三岁那年,父亲因被迫害,惨死于荒郊野岭,今后你年年都到山上祭拜,可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这么荒僻,又是谁替令尊收敛了尸容?” 顾青微微抬眉,眼底的光闪动,是觉得惊讶和不可思议,只是说出的话,语气不改:“若殿下只是一个乡野村夫,替我收敛父亲尸身,留我衣冠冢,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我又知道,我爹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来找我,他担忧心切,却不想撞上了前来追杀薛名父子的人罢。” 梁元启顿时肃了神色:“薛名和薛无问遭人追杀,他们对你还有救命之恩,你却对他们不管不顾,如今,薛家一门便只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祖母,可她还在等他们回家,顾将军难道不想给她老人家一个回答吗?” 顾青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想,该给老人家一个答案的,该是殿下,他们不是为我而死的,而是为了殿下,是殿下,欠薛家一个交代,是殿下,欠他们一个人情。” 梁元启彻底冷了脸,没功夫再和顾青打太极:“梁元曜根本非先帝亲生,他小肚鸡肠,将军不肯投桃报李,他就斤斤计较,甚至不顾百姓性命,派辛责成出征,他这是在寒你,在寒了天下武将的心!他这样的人,不论你如何你拥戴他,他也根本不会重用你,南梁本就重武轻文,你就算镇国护石,也得不到重用?” “皇上虽不够仁厚,但殿下也好不到哪去,为了皇位,在南梁大起兵戈,导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殿下在指责皇上时,有没有想过百姓?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在罔顾人命?还是殿下在西戎待得太久,已然忘了,谁是自己的百姓!” 梁元启身形一颤,不知道这事竟被顾青察觉了,他寒下声音,最后问了一句:“我和他之间,你确定选他?” “我谁都不选。”顾青朗声回应,“如今我谁都不欠,我只选我自己。” 从前顾青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才让薛名和薛无问惨死,可每当这时,季卿语便会亲吻他眉骨,吻他的疤,温言软语却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他从来没有逃跑,也从来不胆怯,他是最勇敢的人,这就是他勇敢的勋章。 他也确实对梁元曜不满,不止是从前的加以利用,还是如今的派他师父出征,可在选择上,他从未改变—— 他击退西戎,归程,马过京城时,梁元曜亲来候他。 梁元曜坐在马车里,顾青站在外头,他道:“顾卿在悬壁立下赫赫战功,好容易回来,该好好恭贺庆祝一番,可如今局势动荡,贼子猖狂,扰乱民心,正值艰难之际,南梁武弱,唯有将军在,才能保社稷江山。” 这话无疑是请顾青帮忙,顾青不动声色将这看做寒暄:“圣上之忧,顾青明白,悬壁战事确还有许多要事待商,可宜州事急,久等不得,臣请先回宜州。” 顾青说完,见梁元曜不答,径直翻身上马,可就是这时,梁元曜喊了他一声:“……朕本可以不让你去,这样就不必担心你投诚,可还有这么多人在等你,朕不能置百姓于不顾,如今,朕替南梁问一句,你究竟选谁?” “皇上是这样想的最好。” 顾青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叫站在旁边的太监惊出一身冷汗,继而又听他道:“臣定会护百姓周全。” 兵刃相接,长剑与刀锋在空中擦出刹那花火,尖锐刺耳,长刀重重压下,叫梁元启直不起腰,他感受着顾青的力道,知道此人没有留手,顿时咬紧了牙,只他到底不是武将,这些年蛰伏西戎,会的只有保命和算计人心—— “你不是我的对手,把西戎在南梁的细作交代出来,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梁元启在顾青的疾刀重雨之下,硬着喉间发话:“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①,天下大势只有天下定夺,什么西戎细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青暗下了眸光:“执迷不悟。” 梁元启敌不住顾青的刀锋,嘴角溢出了血。 他不再与顾青缠斗,牵马转身,与他拉开距离,他并非一人来的,他身后也有千军万马。 树影丛中,暗色的人影云集,天色已黑,叫人看不清究竟来数多少,只顾青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出他们姿势古怪,可便是这时,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直冲顾青面门而去!一瞬之间就到了他面前! 顾青反应极快,一拍马鞍,纵身翻越,千钧一发时,躲过了这凶利的暗刺! 他回身,目光更是不善,是剑驽! 那批被惠山土匪藏在军营里的剑驽果然被发现了! 这事当年军中营造出来对付北羌的,可因为军火被劫一事,并没有能派上用场,如今倒是让顾青先试了一回。 “好武器。” 顾青战意奋起,浑身的血液都热了,他握紧长刀,翻越踏来,直冲那手握冷箭的人去,那批剑驽在黑色的冷夜里发出碎光,可丝毫不影响顾青的逼近,他身影巨大,连月影都能遮蔽,叫他们的剑驽再闪不出一丝光亮。 瞬息之间,顾青便到了队伍中间,他下手利落也凶狠,一闪而过的功夫,就割断了一人的脖颈,这是这般距离的骤然靠近,叫他明白了这些人为何藏在暗处,那双绿色的眼睛,只在在南梁,便是根本无藏身之地。 顾青拿到了剑驽,局势一转,梁元启看到自己藏在深处的援手被发现,当即策马掉头—— “胆小如鼠的玩意儿!”格鲁在深黑的夜里大喝一句,他右手使刀,左手握弩,直朝顾青扑去! 顾青往后仰身,动作迅速而灵敏,叫格鲁根本奈何不了他:“你也不插,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畜牲。” 格鲁懂得的中原话并不多,但畜牲还是听得听的,他知道中原的脏话很脏,顿时就杀红了眼睛:“出言不逊的家伙,我原谅你的粗鲁,只要你死,我甚至可以答应在你的坟头,插上我们西戎的曼陀罗花。” 格鲁知道自己碰上了难缠的对手,愈战愈暴躁,出手时,顿时没了章法,顾青瞧出了他的破绽,批手夺弩,在他要对他放冷箭时,调转了方向—— 冷硬没进骨血的声音在黑夜里并不清晰,顾青根本没去看他是否还有鼻息,便已经撤走了,因为他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响,看到赤色的军旗猎猎便知援兵已到。 “西戎?南梁已经打进了你们的都城,曼陀罗花会开,不过只能是在地狱里。” 宜州的城并不难守,刘勐虽吊儿郎当,但城防的事做事细,并未让敌军在宜州城四处作乱,他们连夜审问跟随格鲁的那群细作时,顾青已经带人启程去了其他的州府。 这一场肃清,维持了一个月,梁元启是在薛名和薛无问的尸身运会京城时,松了口—— “薛家祖母可有说什么?”梁元启在牢中只问了这一句。 他从小几乎和薛无问一起长大,从读书到习武,都是薛无问一直在陪他,也是那时,梁元启同薛无问说过,只要我做上了太子,就能够培养自己的天子剑了,我是太子,你做我的佩剑,佩剑不离身,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年少的话总是过嘴不过心,到后来,等他真正走上了那个位置,才知道,一切由不得他,昔日好友可以变成主仆,他用他的命为自己挡刀时,甚至理所应当,不管不顾。 那年,先皇因为丹药患疾,疑心之下,派出了自己的天子剑薛名去宜州调查,薛名为了历练,就带上了薛无问。 可薛无问与梁元启是好友,听说了这事,便道是魏家设局,为了证明这事,他还让薛无问私自带他离京去宜州。 孰料消息走漏,在去宜州的船上,梁元启忽然遭人袭击,在听说这些人是来暗杀他时,他忽然想起天子剑的职责,想都没想就让薛无问救他。 暗杀之人势力庞大,薛名和薛无问进了宜州之后,几乎寸步难行,为了养伤,最后只能躲进深山老林。 梁元启东躲西藏了许久,见人真的被薛无问他们引走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过意不去,便开始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只他藏匿行踪的功夫一般,到底还是被人发现了踪迹,可他没想到,他这一走漏风声,最后会把他们害死—— 梁元启好不容易找到合安村去,后脚他们便发现了薛名他们的行踪,等他真正反应过来,追杀的人已经到了面前,梁元启吓坏了,可身体却像定住似的发软,一步都跑不了,千钧一发时,好容易脱困的薛无问出现在他面前,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 长剑穿过薛无问心脏时的血迹溅了他一脸,他们耗尽最后的气力,护住了梁元启周全。 梁元启根本没告诉顾青,其实顾青确实帮薛名他们分走了大半的兵力,也是因此让薛氏父子得以脱困,他们之所以会死,全是因为他。他把那句人情心心念念挂在口上,殊不知,真正欠薛无问和薛名的,是他自己。 “老人家已经记不清事了,不知道你是谁,也不记得自家孙子了。” 梁元启笑笑:“这样也好。” 再后来,梁元曜到狱中见了梁元启一面,至于说了什么,顾青就不得而知了,他本就不喜欢官场,对深陷皇位之争更是不感兴趣。 他不知这件事到最后是怎么处理的,也不知朝臣在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他远在宜州,做他的闲散神仙,能听到的消息不过绥王和太后为自证清白,一个自刎,一个上吊。 后来的后来,便是论功行赏。 不论是击退西戎还是清剿乱党,顾青都功不可没,皇上恢复了他“威武将军”的封号,追封他为镇南王。季卿语被封为镇王妃,顾母黎慧和顾祖母都有诰命在身。一夜之间,一纸令下,顾家真真是显赫滔天。 可就是这般的奖赏到宜州时,顾青却不在府里,甚至顾夫人也不在—— 五月了,青山崖的枇杷熟了。 季卿语带着顾青来看曾祖。 顾青牵着季卿语上山,将带来的大雁和酒放在坟前,给季渊泽磕了三个头,看了季卿语一眼说:“叨扰季大人了,听说季大人桃李满天下,教出来过不少翰林,如今见着我这个目不识丁的,想来是不甚欢喜。” 季卿语因为顾青这话,露了点笑,就听顾青说:“不过没关系,因为接下来的话,可能更让季大人生气。” 他将一杯酒洒在坟前,认真说:“顾青来求娶季家的二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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